安东又好好地回到了岸上。
银色的锁链悄然动了动,似乎想要再次躲回到海里去。
然而,少年的目光已经精准瞄准了它,好整以暇地等待。
“你不会真想让我去灵魂之海里找你吧。”他说。
于是,锁链瞬间就不动了。它微微弯折了一下,像一个无辜的人,委屈地歪了歪头。
——嗯,七号本人是绝对做不出这样的动作的,果然还是武器比较诚实。
安东道:“所以,你们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不打算出来跟我聊聊吗。还是说……”
少年的眸光微微暗沉,扫过海域之上仅余下的、悬浮的各色武器们,“还是说你们已经没有办法出现了。”
武器虽然仍旧是梦境中的模样,但上面的光华暗淡,逸散的能量平稳,可明显衰弱了不止一个档次,像从磅礴的瀑布,变作了不竭的涓涓细流。
……是能量不够了么。
因为几乎所有能量都用来维护灵魂之海的运作了,再无力回应其他?
锁链委委屈屈地盘旋在海面上,又飞到高处,去蹭了蹭空中悬浮的其他兄弟们,但其余武器动也不动。
安东低头,看向了手腕上那截始终缠绕的银色,那是锁链中的一条,从拉住他以后,一直安静地搭在他的手腕上。
站在海边的少年略一沉吟,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瑰丽的红色微亮。
下一秒,安东蓦地抬手,薄薄的雾气在他的指挥下迅速开始拟造。
十几根巨大的柱子破土而出,围绕他排列成一圈。随后,又有穹顶落下,刹那形成一座古希腊神庙一般的建筑。
壮观的神庙并不密封,浮雕出精致十二羽翼的石柱之间,是完全敞开的,有风灌入的时候,会响起空阔的回响。
——这是安东在雅迦的壁画上,所见到的古神庙遗址的模样。
“接下来,就是召唤。”
这就是安东想到的办法了。通过召唤的方式,能够将召唤者与降临者的力量连通。
这是安东在经过雅迦的那次“自己召唤自己”,以及后来四处回应愿望时,所发现的。
事实上,由于发出祈愿的人太多,天族有时候本体忙不过来,也会选择化出分/身——这些分/身的强弱,取决于召唤者的实力,因为分/身现界的力量是全由召唤者提供的。
所以现在由安东进行仪式的话,这份使其现界的力量,就可以由他来承担了。
不过,安东只进行过一次召唤仪式,还是假扮大贤者不伦不类地“召唤自己”。万分不幸,他其实并不知晓仪式的过程和具体的讲究,但看雅迦的那次应该挺麻烦,没准步骤超多。
接下来怎么办?
似乎是察觉到了安东的困境,薄雾缓缓聚拢,竟依稀浮现出一个影像——
“同学们,我们的第一节恶魔召唤学,这就开课了。”
画面模糊的影像中,能够大致分辨出那似乎是一间教室。
讲师正站在讲台上,敲着身后的一块黑板。
安东一下子就意识到,这大概又是深渊不知道从哪里吃进来的“知识”,就跟那奇奇怪怪的保育学一样。
可这不就是他现在最需要的吗!
安东眼睛一亮,瞬间像个乖巧的好学生,仔细地看着画面中的步骤。
上了年纪的讲师颤巍巍道:“召唤开始前呢,除了布置场地、沐浴净身之外,就要提前绘制好召唤的法阵。”他顿了顿,“啊,这个……法阵呢,翻到教科书73页至546页,这中间有些低位恶魔的法阵——注意啊!这个东西随意画不得!瞎画或者画错是要出事情的!”
“每个恶魔的召唤法阵都具有特定性和唯一性——这个是考点,期末填空题两分到手啊。”
“所以,你们要记好法阵的每一个细节。一个法阵,对应一个恶魔,别连人家门牌号都记错!”
只有低位恶魔吗?
安东有些苦恼,随即想想也是,雅迦举国之力召唤十翼者,而十翼者对标的是魔界大公。
像这种高位力量,在人间大约是“禁忌”知识了,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一节初学者的课堂上。
不过,“特定性”和“唯一性”,如果这两个就是召唤阵的关键的话,那他现在就能满足。
少年直接提笔,在神庙的地板上——
开始绘制魔纹。
那是全世界独一无二,唯有少年与其本人知晓的、再无法复刻的纹路。你就说这唯不唯一吧。
猩红颜料描绘的魔纹,犹如盛开的靡丽之花,繁复地随着少年移动的笔尖,一点点出现。
影像中有学生提问:“老师,不准随便画的话,我们平时怎么练习啊?”
讲师:“每次只画三分之一,瞎画扣十分!”
安东的手微微一抖,有些心虚地落完了最后一笔。
接下来,唱诵、默念咒文……这些没什么头绪,暂且跳过。
讲师:“不念或者念错扣分!”
安东心想,他大概是即将不及格的学生了。
讲师:“……将魔力注入法阵,就是最后的步骤了——祭品,抑或称之为‘代价’。”
讲师:“切记,施法时,当事人不要站在阵法里,不然会被降临的恶魔当做祭品吃掉!”
安东看了看脚下已经亮起来的魔纹,又看了看仍旧滞留在阵中,苦恼于没有祭品的自己,
安东:“……”
他这考试还能有20分吗?
不过,安东并不担心出现差错。因为知晓自己召唤的是谁,所以有恃无恐,说的就是现在的他了。
光芒从阵纹上亮起,将他也一同笼罩在其中。
他能感觉到自己跟某种存在,隐隐之中构建起“契约”的联系。
这种时候,恶魔完全可以大肆抽取召唤者的力量,使自己以最满意的姿态现界,这也是契约中召唤者应承担的一部分义务。
然而,安东却只感觉到一丝小心翼翼的抽调,显然是契约的另一方并没有攥取——讲道理,这点魔力喂小鸡崽都不够吧。
少年不由拧了拧眉,下一秒,就感觉到一股遥远又熟悉的气息,倏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讲师:“最重要的还有一点,召唤者在仪式过程中,必须保持相当的镇静。”
即使先前表现得再淡定,此刻安东的心跳也不由微微加快,他少见的有些激动。
毕竟武器的残留还说明不了什么,召唤得到了回应以后,他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真的还“活”着了。
然后,他就感觉到身后的那人,轻轻俯首到他耳边。
那人倾听着少年明显称不上“镇静”的心跳声,轻声说道:“零分。”
安东:“……”
讲道理,你这样是会失去我这个朋友的。
安东下意识想要回头,但是一只略带透明的修长手指却止住了他的动作。
于是,安东只好奇怪地保持着背对对方的姿势,说:“好吧,我承认我不是个合格的学生,但我不还是把你召唤出来了?”
“没错。”却不想,那人似是轻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哑,“你的‘监考官’是我,所以,我要给你打满分。”
恶魔学高阶讲师,他懂个锤子的恶魔。这波恶魔不请自来,亲自打满分。
安东的心情瞬间变好了。
“为什么不让我回头?”
对于安东来说,上一次见面还是不久之前,所以他可以表现得毫无芥蒂的样子。可对于七号来说,却是实打实的无比漫长的时光。
然而,七号却也像少年一样,举止间毫无隔阂,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别看我。”七号低声道,“我现在不好看。”
祂能够调用的力量太少,凝聚的形体相当不稳定,就像是随时会断触的投影。祂并不想让少年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安东看着那只拦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像即将消融的融雪,发着淡淡的白光,几乎透明。
于是,安东垂眸沉吟了一下,然后拉着对方到了一根耸立的浮雕石柱旁。
他依照对方的意愿,整个过程并没有回头窥探。
然后,安东率先走过去,背靠在了石柱上。身后,七号会意地背靠在了石柱的另一面。
巨大的石柱遮住了双方彼此的身形,而他们之间也仅仅隔着这一根石柱,背靠着背,犹如疲惫的旅人相依相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灵魂之海是会满的。”安东双手环抱,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你们把所有的力量都拿去安抚规整这片海域,我不相信你们在那么长的时光里,会察觉不到这一点。”
他回忆着刚刚见到的,游鱼多到几乎要满到岸上的样子。
七号:“……你不该来这里,那座庄园很安全。”
安东却笑了一下,“你果然知道。即使在沉睡中,也知晓了我的降生啊。”他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继续说:“还记得,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之前……”七号回忆了一下,终于从浩瀚又遥远的记忆中,找到了那句话。
“关于那个‘死亡’的问题。”安东说,“你知道,我曾听说过别的神话,很多很多神话。在那些神话中,人们将众神的离去,称为诸神黄昏。”
七号:“……那,那个黄昏或许有些漫长了。众神依次失去祂们的力量,将其归还于世界。”
安东沉默了一下,他的余光中,看见了缓缓扇动的一片羽翼,“所以,你们就是这样衰落的?”
“……嗯。”七号微微垂眸,“算是另一种层面的,寿终正寝吧。”
“哦?可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不甘心的样子?”安东忽然抓住了那片不断扇动的羽翼,在对方吃惊的目光中,蓦地起身走到对方面前,与那双微暗的金色眼瞳相对。
七号一惊,下意识撑起偌大的十二翼翅膀,想要遮住自己。
但少年的手蓦地制止了他的动作。
……
一段时间后,安东回到了庄园里。
他依旧是离开时的模样,只是身边多了一截银色的锁链。
那飘动的锁链环绕着他,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淡光辉。
庄园已经被深渊重新拟造完毕,像是根本没有经受过震动和崩毁一般。然而,那群伫立在庄园门口、翘首以盼的魔族们,依旧预示着,一切都不一样了。
瓦沙克率先迎了上来,但没等瓦沙克说什么,安东就先开口了:“我决定离开深渊。”
“什——!”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
瓦沙克身后的尾巴都飞快地摇晃了起来。
阿蒙蒂斯猛地抬头,眼中爆出狂喜的光。
然而紧接着,他们就听见少年说:“但我要先去一趟天界。”
“……诶!??”
“别那么惊讶嘛。”安东露出随意的,像只是随口一说的模样,“我此前已经去过了人界,魔界的情况也在你们的叙述中了解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天界我最好奇。”
“去过?什么时候?”他们的印象中,少年分明从没有离开过庄园啊?
安东眨了眨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梦里。”
瓦沙克一脸懵逼。
阿蒙蒂斯露出沉吟的模样,“我能不能问一下,您为何会想要去那里?天界的圣光对于恶魔来说,并不十分友好。”
安东笑了笑,“去拜访几位老朋友。”
瓦沙克、阿蒙蒂斯:恶魔,在天界的朋友??
安东:可不是嘛。还是天族的老祖宗呢。
众人见安东神情坚决,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但一个个都已经另外做好了打算。
“嘿嘿,正好,魔界和天界好久没有切磋了,我养的军队武器都快生锈了。”瓦沙克说,“只是不知道,这一回能够攻上几重天。”
在他们看来,魔族出现在天界,可不就是开战的讯号么。那群天族怕不是当场暴起炸毛。
安东饶有兴致地望了对方一眼,并没有解释什么。
这一次,不知道寄宿在锁链中的七号跟深渊说了些什么——以时间考虑,七号堕转后在深渊住了这么久,肯定跟深渊是有点交情的。总之,这一回深渊没有再阻拦安东。
又或者,深渊知晓,在这个孩子“意识到自己使命”的刹那,祂就已经拦不住了。
“你会回来么?”女仆长只是站在庄园外,将先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安东微微一笑,随后十二翼者缓缓震动双翼,乘着漆黑的浓雾扶摇而上,眨眼就到了深渊之外。
这是安东第一次,以本体来到外界。
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深渊巨大的坑洞旁,那些守候的密密麻麻的军队以及恶魔们。
“哎哟喂!”瓦沙克等人被毫不客气地用黑雾触手甩了出来。
阿蒙蒂斯利落地于空中翻身,然后平稳落地。时刻注重形象的家族继承人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服,居高临下地睨了落地失败的瓦沙克一眼,随后就下意识去寻找安东的身影。
黑发红眸的少年全身被锁链凌空环绕,十二片巨大的羽翼轻轻振动,比落笔最为瑰丽的画像还要华贵美丽。
起先瓦沙克的侍从们还手忙脚乱地扶起他们的大公,这会儿也不由被少年的身姿吸引。
“……那是谁?”
“好强的魔力!”有人倒吸了一口气,“这样的强者,我竟从未在魔界见过他。”
“瓦沙克。”就在这时,少年忽然开口。
所有魔都不由一惊,因为对方居然敢直呼一位魔界大公的名字。
然而,他们所预想的大公感到冒犯的情景,全然没有发生。
只见众人眼中,那个永远市侩精明的瓦沙克大公,居然第一次露出这么真情实意的热切笑容。
他们见瓦沙克微微躬身,对少年道:“在,您吩咐。”
“……”如果说之前是吃惊,那现在就开始觉得恐怖了。
甚至,瓦沙克还得意地朝阿蒙蒂斯看了一眼。而阿蒙蒂斯抿了抿唇,神色隐有失落。
啊这——一众魔族流下感同身受的泪水。他们在自家老板面前争宠的时候,好像也是这副德行?
问题是,这也不是普通魔族啊,这可是魔界的大公!!!
安东对他说:“守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他显然知晓这群恶魔不大可能老实等着,主要接下来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瓦沙克:“……是。”
一众魔族正觉得疑惑,随即,他们就看见少年蓦地抬手,向虚空中一点。
一条空间通道,随着少年的力量缓缓形成,空间通道的那一头隐隐照射来刺目的光辉。
那种光,他们绝对不可能认错——是属于天界的圣光!
这竟然是一条直达天界的通道!!?
什么人的力量这么离谱!??
要知道,空间通道很多高阶恶魔都可以开,他们甚至能直接穿越到人界去。但问题是,天界的通道是需要权限的,也就是说,需要在天界那边拥有高级地位且通过认证的存在,才会被接纳。
否则,天界的七重结界可不是摆设。
可眼前的分明是一个恶魔——一个恶魔,居然拥有在天界的高级权限,这像话吗!??
而接下来,少年身上浮现的纹路,就让他们立即将其他的那些思绪都抛诸脑后了。
“那该不会是……魔,魔纹?”一名魔族难以置信地反复擦拭双眼,“内置的魔纹?”
原本一些旁观事态的大公也瞬间变了脸色。
这种东西,他们只在传说中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