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是敲门的声音。
安东一手支着头,睫毛低垂,他听见了瓦沙克的声音。
少年保持着阖眸小憩般的姿势,黑色的发丝贴在白皙的脸颊上,过了一会儿,道:“进来。”
恶魔们当然没有一拥而入,他们大多数忐忑地等候在门外,一双双竖瞳一下下地往这边瞥。
走进来的只有瓦沙克和作为代表的阿蒙蒂斯。
两位恶魔望着少年倦怠的模样,一时踌躇。
阿蒙蒂斯微微皱了皱眉,心中闪过一丝疑虑:总觉得,少年沉睡的时间是不是有些多了?
虽然魔族也会有通过沉睡积蓄力量的习俗,但这个频率还是高得有些不正常。
还是说,因为对方是深渊魔种,所以才是特殊的?
阿蒙蒂斯定了定神,原本的犹豫渐渐消散,他正要开口,却见少年忽然抬眸望来。
那双淡红的眼瞳流转着瑰丽的光泽,似乎因为主人未平的心绪,而更显得惊心动魄。
“担心魔界?”少年说。
“是……”阿蒙蒂斯心下一惊,微微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少年周身的威压竟然比之前更加浓郁,就好像一夕之间变得成熟。
这种压迫感让阿蒙蒂斯有些兴奋,他舔了舔略微干涩的唇,“大公是魔界的重要战力,如今一半聚集到深渊,外界防备空虚薄弱,我们恐怕天族会趁虚而入。”
安东从床上走下来,缓缓向门外走去,“你大概不止想要自己回去,还想要……我也跟着一起。”
一旁的瓦沙克嘿嘿一笑,两眼咕噜噜地转着。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他可没忘记深渊无处不在。
谁知,下一秒,阿蒙蒂斯毫不犹豫的回答传来:“是!”
瓦沙克:“……”
瓦沙克两眼瞪过去,这老古董怎么这么头铁!??一看就是没挨过深渊的毒打!!
阿蒙蒂斯目光灼灼地望着少年,“我知道,这座庄园是困不住您的,您注定属于更广阔的世界。”
魔界名正言顺的统治者,不该一直局限于这方寸的小小庄园里!
他低头,“阿蒙蒂斯家族会成为您的助力,只要您愿意,我将随时为您效劳。”
“很浓郁的‘欲望’啊。”安东轻轻动了动鼻尖。
在见证了魔族的诞生后,他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些自主的能力逐渐融会贯通。
就像现在,他感受到了这个恶魔的急切与野望——
想要侍奉一位王想到发疯!
嗯……居然是从别人身上寻找成就感的类型么。就算是作为魔族来说,这种“欲望”也算得上独树一帜了。
相反,旁边的瓦沙克就正常很多了:跟着大腿走上人生巅峰,赚更多、更多钱!成为魔界第二富有的魔!!!哦,第一当然是“大腿”了,小弟赚的比大哥多也是很危险的,这一点瓦沙克还是很懂的。
“我知道了。”最终,安东扔下这一句,就率先离开了房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留下一众魔对着他的背影望眼欲穿。
这算是……同意了吗?
另一边,离开的安东目标明确。
他要去深渊之下。
即使“梦境”指向的是遥远的过去,但是那片灵魂之海,应该直到如今也依旧存在。
他必须去那里确认一些事情。
“少爷?”手拿一束鲜花的女仆长出现在了长廊里,她温柔地看着他,“刚刚出去帮您摘了一束花园的新鲜花朵,没想到您就醒了,看来我失职了。”
她希望少年每一次醒来,都能看见她的迎接。
“您这是要去哪里?晚餐的话,还没有准备好哦。不过那群恶魔的记忆确实很有意思,我从里面发现了很多新的游戏,您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帮您立刻准备。”
安东叹了口气,“我以为,您应该已经知晓我要去哪里了,母亲。”
女仆长的眼睛陡然变成了浓黑,她喃喃道:“不行,不可以……”
“庄园之上,还是庄园之下?”一个是“外面”,一个是“深处”,她一下下摇着头,像出了故障,只会做出固定这一个动作的机器,“那都不行……你不该去……”
“因为我会死吗?”安东忽然道。
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得了的话,甚至让女仆长的表情都滞住了。
有些事情,只是他下意识地不去思考,而不是想不到。更何况有了之前两个世界的前车之鉴,他对于自己可能会发生的未来,多多少少已经有了“经验”。
从最糟糕的结果,去逆推当下,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安东表现得相当平静,“您一直不让我离开庄园,我起初以为那是出于您的‘保护欲’,现在看来,或许不止如此。”
“那是一个信号吗?”安东审视着这一切,一点点推测,“属于我的——命运的转折点?”
就像他曾见过的、无数记载古老故事的石板那样,在那些神乎其神的寓言里,翻开新篇章的往往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却满含深意的动作。
而属于他的故事,或许就会有这样一笔——
[那个孩子,踏出了那座绝对安全的、绝对不可以离开的庄园。
——就从这迈出庄园的第一步开始。
“可是我不得不去。”安东微微闭上眼,“我能感觉到,祂们一定还在那里……祂们在等我。”
女仆长看着他没有说话。
然而,整座庄园已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墙壁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缝,像是一瞬间老化腐朽,墙皮疯狂脱落,地板开裂出蛛网般的裂纹。
一些悬挂的画框从墙上掉了下来,碎成一瓣又一瓣,放在桌子上瓷器碗碟也摇晃撞响起来。
——这便是母亲与孩子不可调和的矛盾。
当孩子要为了“使命”,不得不走向糟糕的未来的时候,母亲要怎么做?
阻拦,还是成全?
女仆长的表情定格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有整座逐渐崩毁的庄园,能够窥见某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恶魔们已经全都跑了出来。
他们震惊地望着这一切,却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阿蒙蒂斯下意识去寻找少年的身影,然后他的表情忽然怔住——
在无数跌落的瓦砾与碎石中,少年陡然倾身,抱住了面前身形僵硬而扭曲的女人。
那是一个很轻的拥抱,却也很温柔。
随后,少年在女人耳边轻轻说了什么,女人的神情微微动了动。
庄园的震动一点点停止了。
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少年远去,耳旁回响着刚刚那句话——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在一片狼藉的庄园中,失去了那些富丽堂皇的遮掩,埋藏于此的“黑暗”冒了出来。无数缭绕的黑雾触手从角落里探出,危险的畸形怪物从摔碎的瓦砾中爬出来。
这场面堪称悚然,尤其是许多从未见过的怪物。然而,它们都表现得相当冷静,没有攻击也没有发狂,安静得有些可怕。
祂们都齐齐看着那个人离开的方向,即使有的怪物的涎水随着饥肠辘辘疯狂滴落,它也没有动,专心致志地翘首以望,耐心等待。
他说,他会回来。
……
安东一路向着深渊的最底层而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路线已经在“梦境”中相当熟悉。
——熟悉又陌生的海面,展现在他的眼前。
对于他来说,不久前才在“梦”中解冻的海,如今却已切切实实地在现实经历了数十万年、数百万年的变迁。
这是一段多么恐怖而漫长的时间,让人几乎无法想象怎么活过去。
而此刻,安东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几样悬浮在海面上的武器。
熟悉的剑,竖琴,权杖,长弓……
闪烁着淡淡的光辉,静谧地悬浮在空中,像恒久的太阳,安静而亘古。
它们释放着微弱而稳定的力量,穿透时光与薄雾,已不知晓守护了这片海域多久。
而海域之中,是数不尽的游鱼。
比最初的时候,已然多了太多,仿佛随手一捞就能打捞起厚实的一箩筐,几乎无法想象这片海底究竟还有多少灵魂。
似乎感觉到了安东的靠近,游鱼们陡然兴奋起来,扑腾腾地窜动。
眨眼就将好几只挤上了岸,又跳跃着滚了回去,砸出敦实的水花。
望着这一幕,安东的心陡然一动。
他将一只怎么也扑腾不回去的鱼轻轻一推,将其放归回了海中。
——原来是这样……这里的规则,还不完整啊。
“抱歉。”他看着那些悬浮武器,轻轻说,“我好像,来得有些晚了。”
与此同时,至上天。
西路伯将尤利尔带了回来。
尤利尔孤身一人闯进了魔族深渊的边界,还被数位大公发现进而追杀,如果不是西路伯及时赶到,并打开了空间隧道,还不知道会怎样。
西路伯的神情算不上好看,他面若寒霜,对着这位擅自行动的同族道:“中枢让你即日起去紧闭塔,面壁思过,暂不得出。”
尤利尔有些狼狈地舒张开羽翼,魔界的气息让他并不好受,但他仍旧强打起精神道:“我看见了,魔界的大公被不知晓原因暴走的深渊卷入,现在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看守星池的守护者,居然会在意魔界和天界的战事?”西路伯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对方,“你僭越了,尤利尔,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他看得出,对方这是想要将天界的目光调往魔界去,俨然还是没死心。
“那是因为,你们对我关心的事不闻不问。”尤利尔的神情紧绷起来,他冷峻的脸上有种死不悔改的执著,“我已经汇报过星池的异动,我很确认那不是错觉,可中枢一直在搪塞。”
“尤利尔!”闻讯赶到这里的亚诺等人,一来就听见这么“大不敬”的话语,不由惊得出声制止。
西路伯却蓦地示意他们安静下来,“让他说。”他看向尤利尔伤痕累累的脸,“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如现在都一并说了吧,我想你也已经忍了很久了。”
尤利尔因他奇怪的态度微微皱眉,却依旧不躲不避,干脆趁此机会吐露个痛快:
“星池——它是孕育最初天族的地方,我们将祂们称为原初的使者,亦将其奉若神明。因为正是祂们创造了我们,在传说中,为了让光与暗平衡,祂们在魔族诞生后,用光捏造出与自己姿态相仿的造物。”
“那就是初代我们的由来了。这幅姿态是众神赐予我们的偌大殊荣,而我们也应潜心侍奉众神。”
“现在,昔日孕育出众神的星池再次出现动静,中枢的态度却如此冷漠,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们是否已经背弃了昔日的信仰!”
尤利尔的一番话说完,现场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亚诺等人不敢置信地喃喃:“星池……居然!”
他起先就见到过尤利尔魂不守舍的模样,匆匆询问时,对方却没有说得这么清楚,想来那个时候就已经对整个天族都不信任了,才会独自前去追查。
“我不会去紧闭塔的。”尤利尔阖了阖眼,定定地注视着西路伯,“感谢你刚才救了我,或许,你可以直接处决我。但只要我还能行动,我就一定会继续去找。你拦不住我。”
他撑开自己的十片羽翼,力量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光芒铺展开去。
西路伯是十翼者中最强的一个,但若是他舍命一搏,同样是十翼者的他未必没有逃走的机会。
而至上天素来有“不得动武”的严令,十翼者毫不收敛的力量,瞬间引来了所有人的注目。
亚诺已经听到了众多同族赶来的脚步声。
初听闻星池的事情,亚诺自己也还在震惊之中,他不想现在就把事情弄得这么僵。
然而,不等亚诺试着打圆场,至上天的上空忽然传来一阵呼啸的警报声。
——那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警报声,自然也不知晓其含义。
只是那声音与往日代表战争的号角声显然完全不同,是一种更加尖锐,亦更加歇斯底里的、犹如嘶吼的声音。
在所有人中,只有西路伯明白了这个警报声的含义。
这位即便面对一位十翼者的舍身威胁,依旧面不改色的天界传令官,瞬间变了脸色。
他甚至直接舍弃了尤利尔,闪身便直向中枢所在的大圣堂而去。
余下的天族们对视一眼,只觉得那警报声越发紧迫,不由下意识跟了上去。
西路伯直接穿过大圣堂的结界,进入到了中枢所在的空间,直直看向了那个记录了概率的面板——
上面鲜艳而残忍的【0】,顷刻间打碎了他的所有幻想,使他犹如野兽般发出了悲鸣。
“为什么——!??”
跟上来的天族们齐齐愣住,第一次看见他们的传令官——发了疯。
而深渊之下,隐约意识到了自己使命的安东,安静地站在灵魂之海边。
“你不出来见我吗。”他的目光逡巡过空中浮动的那些武器,唯独没有看见那抹熟悉的银色。
良久,无人回应。
于是,安东轻叹了口气。
“好吧,那只能我来找你了。”他顿了顿,“先说好,我不太喜欢湿漉漉的感觉呢。”
说完这句话,安东放松身体,便直接朝着海面倒去。
他轻盈的,像一只即将跃入天空的白鸽,却妄图违背自己的本性,去拥抱海洋。
接着,下一秒,在少年的身体即将接触到海面的刹那。
无数银色的光辉从海底破出。
它们是沉寂在这里数千万年的流星,因一人的到来而集体复苏,逆向飞行。
无数锁链几下缠绕在少年的腰际和手腕,将他牢牢地拉住。
空气中,仿佛传来了一声谁的叹息。
与之相比的,则是悄然出现在少年唇边的笑意。
好耶,赌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