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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榧第一次见到烟年,是在正熙四年的盛春。
时值汴京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金水河边草长莺飞,笑语盈盈,而数墙之隔外的武德侯府,却一片风声鹤唳,愁云惨淡。
三日前,家主大人亲自抓了一个府里的暗桩,暗桩走投无路,一口吞了早已备好的鹤顶红。
碧血溅满庭前牡丹,大管事落了个失察之罪,在正屋门前跪了整整三日,直跪到双膝糜烂,方从那心狠手辣的主人手里捡回了条命。
劫后余生,头一件事便是削减府中冗员,只留经年的老仆,凡后来买的来路不明者,一概扔去庄子里,任其自生自灭。
而香榧,恰恰是个“来路不明”之人。
五年前,真定府岁寒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
村子十室九空,唯她一人被辗转卖来汴京。
她从清晨枯坐到黄昏,听着一批又一批仆婢被撵走,他们沉默地离开此处,连哭声都不敢发出。
直至余霞成绮时,管事推开了她的屋门。
“你是香榧?”
香榧低头道:“已轮到我出府了吗?”
管事瞥她一眼,不耐烦道:“谁说要让你走了?”
香榧一愣。
管事道:“算你这丫头运道好,大人在尚书府收用了一个乐伎做外室,正缺人伺候,你不必去庄子上耕田了,就去甜水巷的外宅罢。”
一个乐伎被赎为外室,在风日流丽的汴京城中,寻常得好像一只黄鹂飞上枝头:你不知道她为何登了高枝,也不知何时一阵疾风刮来后,她还能不能稳稳地攀在枝上。
可这不是香榧该去思考的问题。
她只需知道,多亏了那乐伎及时出现,她逃过了被撵出侯府,流落街头的命运。
劫后余生,她来不及庆幸,驴车已拉着她和另一个拨来使唤的丫头,缓缓驶过长街。
时值花朝之节,芳草如茵,杏花如绣,仕女们巧笑倩兮,携篮款款行于画桥流水,宝榭层楼之间,侯府驴车从南薰门时经过时,连风中都夹杂着棠梨香气,繁华好似华胥一梦。
只是对坐那丫鬟连绵不断的聒噪,为周遭景色蒙一层阴霾。
“……可真是奇了,大人最是爱惜羽毛,这次却平白无故收用了个烟花女子,其中必有缘由,只是我诸般打听,却什么都没探听到……”
“……罢了,不过一个出身风尘的外室,便是承了宠,也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叶氏自百余年前便把持重兵,任了不知多少朝节度使,大人更是俊美皓然,神仙般的人物……她一个风尘女如何配得?”
听得这等轻狂之言,香榧在心中暗自摇头。
家主大人的确俊美,但与神仙应当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出身高门豪族不假,年少时却曾家道中落,流落边关,而后卧薪尝胆十年,才一步步收回兵权,拉拢党羽,杀尽仇家,将胞姐扶上太后之位。
从罪臣之子走到权倾朝野,这样的人,怎么会春风和煦呢?
怕是吃人都不吐骨头渣子。
那丫鬟不忿地咬紧牙关,语带怨毒:“……只盼着她承不住这般天大的福气,早些香消玉殒才好,这样,我便可重新回府里伺候了。”
“人家毕竟是主子,碧露姐姐慎言。”
她轻声道。
“怕什么,”碧露鄙夷道:“家主大人随手将她扔来这院子里,想必对她并不上心,一个低贱的艺伎罢了,又算得哪门子的主子?”
驴车驶进甜水巷口,缓慢停驻。
外宅恰坐落于巷子深处,闹中取静,清幽精巧,墙上密密地攀着红丝草,如生长的蛛网,墙头上伸出一支海棠,为暗巷添一分鲜妍明丽。
时人爱花,汴京城中遍植花树,每一场春天都声势浩大。
香榧抬起头,嗅到了春分与惊蛰间的海棠香。
宅门洞开,一道影壁陈于庭前,白墙青瓦,浮雕上分明是照日花开,临池月满的图样,与这座城池的气度相合,是一种不过分的雅致。
“便是这儿了。”碧露倨傲地抬了抬下巴,绕过影壁:“我倒要看看这女人生得什么勾栏模样——”
香榧刚欲跟上,却见她陡然刹住了步伐,
只见方才还趾高气扬的碧露,此刻愣愣地停在影壁边,双目圆瞪,呆若木鸡,直勾勾望向庭院正中。
香榧眨了眨眼,越过她肩头,也往庭中投去一眼。
春和景明,红妆海棠衬着冷清的白墙,更显的烈烈欲燃,海棠树下栽的是南国移栽来的晚樱,重瓣垂枝,雾蒙蒙的烟粉色,花瓣下缘染一丝绿意,好似一池春水,泼熄了正燃烧的海棠。
一只骨肉匀停的素手从袖下伸出,折下一支樱来。
日光透过海棠与樱漫射而下,将女人的面容蒙上一层柔艳的纱光,朦朦胧胧地让人晕眩。
漂浮的暖红中,她微微侧过头。
她带着烟花柳巷惯有的风月情态,先垂下眼,睫毛轻颤一记,再扬起眼眸,唇角向上钩,粲然一笑。
“来了么?”
女人捻动手中樱枝,温温柔柔笑道:“这院子真是漂亮。”
许多年后,香榧还清晰地记得这惊鸿照影的一眼。
这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明丽春光可为美人增色,但顶级的美人,她只要简简单单地对你一笑,就能在你心里种下一整个春天。
两名丫鬟兀自愣神,女人则泰然自若。
她仅在庭中驻足片刻,便道今日身子困乏,要回后院歇息。
眼看美人柳腰款摆,已飘然过了垂花门,香榧才如梦初醒,碎步跟上去道:“婢子伺候娘子用完晚膳,娘子再歇吧。”
“不必,”美人乐呵呵道:“我已被你们大人喂饱了,先前吞了不少下去,现下喉咙痛,没有胃口。”
香榧茫然。
什么吞不少,什么喉咙痛,她怎么听不懂呢?
见香榧目露困惑之色,美人气定神闲,轻捏了把她脸蛋道:“若是你实在闲不住,便帮我去楼子里,把我的衣裳首饰取来吧。”
香榧领命而去,可方一走到门口,就被碧露拦下了。
碧露目露轻蔑:“用不着你,府里自有安排。”
香榧一怔,朝外头望去,只见抄手回廊下,几个婆子肃着脸,检查送来的柳条箱笼。
筛查完的黛纱罗,兜罗锦,北方样式的缂丝捻金锦,都散乱丢在一旁,侯府老仆做事细致,连白羽彩花冠都要折上一折,以保繁杂装饰中没藏着伤人之物。
来回捏了三回,他们并未发觉有何异常。
“倒是个干净的。”为首的婆子嘟囔道。
她站起了身,对香榧碧露两人道。
“既然你们要伺候她,便教你们心里头有个底。”
“她叫烟年,青烟的烟,年华的年,从前是红袖楼的招牌,在汴京的楚馆秦楼中也算得有头脸,有名姓的人物。”
“而此番被大人收用,实乃因缘际会,你们自己心知肚明便是,出去若敢多说半个字……”
婆子语调森冷,如刀尖划过青瓷盘。
“前日揪出的那细作,就是你们现成的下场。”
在婆子的讲述中,今日本该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偏偏有蠢货不安生,毁了好好的花朝节。
一大串乱子的根源,俱都牵扯到了同一个蠢货,便是小皇帝的异母小姑,国朝的阳平长公主,赵柔珠。
起因十分简单乏味。
前日太后漏出风声,欲为阳平长公主与吏部尚书次子赐婚。
然而,阳平长公主眼高于顶,热衷弄权,对这个便宜嫂嫂积怨已久,自然不甘嫁个草包夫婿。
她要嫁,就定要嫁当世英豪,神仙人物。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看准了位高权重,且尚未婚配的枢密使,叶叙川。
尚书府中的花朝宴上,长公主以暖情药偷换了叶叙川的酒水,并亲令他饮下,才欢欣鼓舞地喝下了自己那杯,静待药效发作,她好将这锅生米煮成熟饭。
然而她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件事。
——叶叙川此人心思缜密,手腕狠毒,想赖上他,无异于关公门前耍大刀,鲁班门前玩花斧,只有搬石砸脚的份儿。
在药粉抖入壶中之时,她盘算已如一张摊开的白纸一般,赤条条呈现在叶叙川眼前。
既然敢捻老虎须子,那他不介意将计就计,给这蠢姑娘一点教训,
“然后……大人为解药效,随手收用了那琵琶伎,然后长公主殿下,便与李尚书家二郎君……”
香榧碧露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难怪那美人方才一直困倦不堪,天不暗就要回屋歇下。
“可见大人并非真心喜爱她,只是一时情急,以求纾解?”碧露道。
“你闭嘴,当下人的,怎可轻易揣测主子的心思?”婆子厉声喝道:“说了这些,只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底罢了,今后好生当差,莫要以为在外宅中便可惫懒了!”
碧露不甘不愿阖上嘴。
因碧露这句话,香榧失眠了整夜,双眼盯着窗外暗蓝的天。
石青色的云乱糟糟堆在天际,被月光扯出一道道绿棉絮般的难看痕迹。
夜风凄冷,她深觉前路晦暗。
新主子烟年虽然貌美,可大人目下无尘,素来只视红颜为枯骨,正如碧露所说,他并非真心收用烟年,不过是纾解罢了。
那既然如此,是否有一天会将烟年扫地出门,连带着把她也被撵出去呢?
她不敢深想。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风从窗子口钻入屋中,发出凄清细长的声响,风声中还掺杂着夜鸮的鸣声,直叫人毛骨悚然。
在她的故乡,夜鸮是地府派来人间传播苦厄与病死的使者,常于冷夜深山,野冢坟堆之间出没。
今夜鸮鸟叫得那么凶,莫非是来提醒她的坏运气的么?
香榧睁着眼,止不住胡思乱想。
清醒了半夜,不知怎地,突然有风飘过,她迷迷糊糊陷入沉眠。
梦里一片荒芜,只有夜鸮的叫声,如从忘川河上传来的那样凄冷。
片刻后,窗户纸缝隙处缩回一支竹管。
月光如银,黑衣人影跃下后罩房窗棂,扯开面巾,露出两枚乌青的黑眼圈。
“……夜半三更不就寝,这丫头简直比你养的扁毛畜生还能熬,累得老子蹲了大半宿,什么人间疾苦。”
“哦?”
东厢绮窗半开,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嗓音。
“一管迷香放了小半个时辰,慢得如老鳖爬墙,驴皮煮胶一般,我便觉得奇怪,就凭阁下这点连小脚老妪都不如的本事,还有脸说我的夜鸮是扁毛畜生?”
黑衣人一窘:“烟姐,迷药价贵,一小包起码半贯钱,自然要省着用,不然指挥使又要骂我败家了。”
“你但凡出息些,营里也不敢克扣你的用度。”
黑衣人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那道嗓音平静道:“蒺藜,你前岁大暑进汴京,到如今已蹉跎两年时光,对不对?”
蒺藜支吾道:“也……也不是蹉跎,只是还未熟悉此地……”
烟年感叹:“两年啊,西街的寡妇都换了三任小白脸儿了,你却连个侍卫的差事都没谋上,只能四处跑腿。”
“跑腿也就罢了,毕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你连跑腿都跑不出成绩来,问起来么,就推说是在卧薪尝胆,积攒阅历,可那胆都快被你舔出坑了,床板子都快被你睡穿了,也不见你有什么建树。”
她做出结案陈词:“可见即使多给你拨银子,也是白白浪费。”
“烟姐别骂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再也不说您的鸟儿是扁毛畜生了。”
蒺藜泪盈于睫。
烟年冷哼一声,食指在桌台上轻敲两记。
檐下飞来一只狸花色的夜鸮鸟,收翅停在她手边,亲昵地蹭了蹭她下巴。
女人轻抚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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