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归质疑,不过林副主任还没有反悔的意思。
他在码头上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船没见过?
比乌篷船大不了多少的单桅帆船,那玩意儿看着就让人捏一把汗,生怕被风吹翻了。
还有人们从四川江安砍了竹子后扔到江里,再在入江口扎成竹筏、然后放入江水中顺江而下的竹排,上面还有放排人建的小房子呢,过三峡那么危险,不也照样走。
(江上的竹排、木排屋,那个小的就是单桅帆船,开始修大坝以后就没了)
跟那些稀奇古怪的船、筏相比,卢家湾这条船它好歹还是条船,看上去四平八稳,似乎还挺能抗风浪。
刚才不过是他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复古”的船,不免有些惊讶而已。
毕竟经过这十几年船舶的更新换代,这种船在江面上已经不常见了。
……
这次卢家湾过来的人有6个,杨书记、叶树宝、安全和张文良,另外就是两名负责开船和挑担子的运输队队员。
杨书记虽然是个讲原则的人,却也不失灵活变通。
给个人送礼对他来说那是禁忌,可是给即将合作的大单位送点礼物,那便是集体与集体之间的友好往来,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刚才出发前,他便亲自去挑选了6担礼物,既有鸡鸭鹅,也有即将要卖的兔子,另外今年新打的稻米、春猎时硝制好的皮子、十几条新鲜大鱼、……等等东西分别装框。
留下两个队员看船,张文良主动挑起一担子东西,跟在后面晃悠悠地进了候客厅办公楼。
接下来自然不用多说,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中,双方顺利签订了租约。
明天开始,码头出口云湖土特产商店旁边的一间40平米的门店,便归卢湾熟食店使用,另外还在候客厅里面新添了一个摊子,圆满完成预定任务。
从候客厅出来,陈凡先将林丽雯送上三轮车,让她先回单位,随后便带着杨书记他们,又去了上午去过的三家客运站,既是签约、也是拜访送礼。
办完这些事,时间也到了傍晚。
走出客运站门口,陈凡看了看几人,笑道,“本来卫生处的周姐想让我今天去那几家医院和卫生学校,不过为了跑客运站和码头客运公司,特意安排到了明天,所以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现在也晚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再到招待所休息一晚,明天跑完那几家再回去。”
杨书记却摆了摆手,“住就不住了,饭也不吃,待会儿回去对付两口就行。”
这话一出,叶队长倒是神情自若,在他看来,现在队里有了自己的专用船,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而且今天那船反正是要回去的,明天一早也要过来地委送货,既然如此,又何必花那个冤枉钱呢,他们几个人住一晚,再加上吃饭,少说也要六七块吧?
可是只要回去住,这几块钱就能省下来,能省则省嘛。
张文良和安全倒是想在地委住一晚。
看看这里,城市就是不一样,宽敞的大马路两旁,天还没全黑就亮起了路灯,前方不远处的小广场上,有打篮球、打羽毛球、乒乓球的,有人拿着象棋捉对厮杀,也有一片专门开辟出来的“跳舞池”,一台双卡录音机放着舒缓的音乐,一群青年在那里跳舞?
跳舞?
有没有搞错啊,这才77年,云湖这种小地方就有人公开跳舞啦?
看到这一幕,陈凡一时连杨书记的话都忘了回,瞪大眼睛扫视。
哦,原来是男的和男的跳,女的和女的跳,那没事了。
其实从今年开始,这几年的小青年们的小日子过得挺潇洒,甚至在饭馆里喝酒划拳的人也不少,以至于在82年出了一条规定,在饭馆和食堂里面“禁止:划拳、行令、播放音乐、跳舞”
(就是这个)
所以在吹倒春寒之前,群众生活其实挺丰富的。
就拿烫头发来说,最早在76年底,BJ王府井四联美发馆就开始偷偷恢复烫发,转年夏天,也就是77年5、6月份,正式公开烫发业务,收费4毛钱一次,当时还引得好多外媒报道。
相比之下,这种同性之间一起跳的交谊舞根本就不算什么,在不少单位的工会活动室里面,还有专门的异性相亲舞会呢。
嗯,算起来的话,刚好是后来跳广场舞的那批?
也就卢家湾小地方,信息交通不便,才没什么变化。
不过现在打通了地委的销售渠道,以后每天都会有人往来地委,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可就不好说了。
这不,热闹的夜景深深吸引了还是青年人的张文良和安全,差点都挪不开眼睛。
倒是几秒之后,陈凡迅速反应过来,对着杨书记说道,“这天都要黑了,回去最快也要将近两个小时,晚上开船多不方便?”
杨书记立刻摆摆手,“没事,我们带了探照灯,什么路都能照得见,不怕。”
(探照灯底座,装上灯就能照很远)
顿了一下,杨书记又说道,“今天带来的东西,还剩了两担,干脆都给你留着,待会儿你找个车,拉到卫生处去,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咱一点表示都没有可不行。”
听杨书记都这么说了,陈凡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点了点头,“明白,我会安排好的。”
旁边的张文良和安全见陈凡也劝不动,只能死心地跟着回去。
坐公共汽车到了码头,他们先帮陈凡把两担礼物挑上来,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虽然明天一早又会过来,可是美好的夜景已经不在了啊!
陈凡站在马路边上,看着台阶下的木船缓缓驶离码头,再转头看看窝在笼子里嘎嘎叫的鸡鸭鹅,忍不住抹了把脸。
一担东西我还能挑走,两担?
没办法,还是坐车吧。
陈凡一手一个担子,先到候客厅门口的商店买了点东西,再将担子抬到公汽站。
旁边等车的人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再看看两副箩筐,闻着一股混着汗臭夹着鸡鸭鹅的气味,果断选择保持距离。
这是被嫌弃了?
不过陈凡倒是没在意,嫌弃农民兄弟的城里人多了去,他们算老几?
不一会儿公交车到站,等其他人先上,陈凡挑起一副担子便准备上车。
结果还没走到车门口,售票员就“砰”地一声关紧车门,司机与她配合得天衣无缝,弹射起步就飙了出去。
陈凡赶紧将担子打横,汽车从眼前飞过,卷起一阵尘土并留下一串尾气。
还好他练过,立马屏住呼吸连退两步,重新回到站台旁。
靠,又被嫌弃了?
难道我英俊的面貌被遮掩住了吗?
之后又等了两趟车,本来他还想着头一个挤上去,这样售票员总不能关门了吧。
可惜这里是码头!
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何况他还带着两副担子,怎么可能挤得过别人。
又不能打人,好气哦。
到了最后,他也只能无奈放弃坐公汽的想法。
幸运的是,这里是码头,也有一个出租车站,流动过来的人力三轮车、乌龟车比其他地方要多一些。
不过排队的人也多。
他买了出租车票,还因为两副担子加了钱,然后默默排在队伍中,这样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坐上一辆乌龟壳,身心俱疲地回到卫生处招待所。
挑着两副箩筐进门,柜台里的夜班接待员立刻迎了出来,“陈老师你这是去哪里啦,怎么还挑着担子呢?”
说着就要接一担过去。
陈凡摇摇头,将两副担子都放到角落里,微微喘了口气,心里想着还是回家好啊,不会被嫌弃。
随即指着四只箩筐说道,“这些东西是我们生产队送过来的,为了表示对卫生处对生产队的支持,特意送过来的礼物,明天一早麻烦你通知一下周姐,让她决定怎么安排。”
接待员顿时喜笑颜开,“哎呀,这么客气的啊。”
如果不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接待员,这时候肯定要客气两句,现在嘛,能说的只能是,“谢谢啊!”
陈凡笑着摆摆手,“麻烦你了,我先回去休息,今天太累了。”
接待员,“不麻烦不麻烦,那你回去好好休息,这里就交给我了,保证没问题。”
陈凡笑了笑,转身便往楼上走。
回到房间,先洗澡换衣服,连饭都没吃,就上床睡觉。
半夜12点,陈凡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也不开灯,直接起床穿衣服。
现在穿的自然不是衬衫西裤皮鞋,而是一身很普通的深蓝色土布单衣,脚上穿都是布鞋,这种穿着在小地方几乎满大街都是。
穿衣服的时候,他走到墙壁上的地图前,将云湖市区的地图又温习了一遍,与记忆验证确认无误。
随后拿起一个小布包揣进兜里,走到窗边,先看了一眼外面,确认没有人,才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一手撑着窗台翻身跳出外面。
人却没有落下去,而是在窗外挂着。
他先将窗户掩上,再松开手指,这才落到地上。
弯腰沿着墙壁前进,来到院墙前,双脚轻轻用力,便已飞身腾空,伸手在墙头一搭,人就到了院子外面。
身体紧贴着墙壁,过了几秒钟,没听见院里有任何动静,陈凡才沿着街边的阴影绕到前面,只见整个招待所只有门口和大堂亮着灯,没看见接待员的人,倒是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呼噜声。
不用说,绝对睡着了。
他对着里面微微一笑,隐藏在路边的黑暗中飞奔。
同时忍住心里的刺激感,想着如果林师父知道他第一次用功夫,却是去做偷偷摸摸的事,会不会找自己单挑呢?
其实他也不是去做什么坏事,只是今天在码头候客厅,听林副主任说了发洪水时,某个村子都被冲走的事,心里就想着,这里面是不是有机会给自己的来历打个补丁?
如果他永远都不出云湖、不离开卢家湾,也不出风头,低调过自己的日子,有没有来历其实不重要。
就杨书记他们那样的,只要自己对卢家湾有贡献,他们才不会管自己是什么来历,反正能帮到卢家湾就行。
而且在别人问起来的时候,还会帮自己打掩护,所以根本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但是,正如那句话说的一样,“我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
留下还是离开,那是陈凡自己的选择,却不能因为这个漏洞,给自己留个隐患,让自己不敢轻易往外跑,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能将这个隐患消除。
那时候是出去旅游,还是直接在外定居、偶尔回来看看,都没有任何问题。
只不过一直以来,陈凡都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
认个亲?
其实跟现在没区别。
花钱找人买档案?
倒也是个办法,可好几个月了,他还没找到合适的路子,这东西必须要找信得过的人才行,否则的话,还不如不动。
直到今天,听了林副主任的话,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可以从失踪人口身上做做文章。
基层派出所有个户籍档案室,里面存有辖区内绝大部分的人口资料。
为什么不是全部?
那不是还有黑户么,再加上一些逃荒的流动人口,别说现在,几十年之后都不敢说能百分之百查清楚。
所以陈凡也不怕动手脚之后会被人查出来,因为根本就不可能完全查明白!
只要有个来历,能让各方面都愿意相信,就能将这个漏洞补上。
下午的时候,他就装作不经意的问了林副主任还有哪些类似的事件。
最后发现,事件倒是不多,近几年来总共只有两次,不过失踪的却不少,但是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两次事件发生的地方,归同一个派出所管辖。
陈凡现在就是要去哪里找资料、打补丁!
此时已经是半夜,路灯熄灭,月黑风高,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陈凡双腿几乎跑出虚影,迅若奔雷往目的地急奔。
这一路也不管是大街还是小巷,专挑直线走,半个多小时后,他终于跑完10公里的直线距离,到了目标派出所。
没有惊动门卫和值班的干警,偷偷绕到后面,休息了两分钟、喘匀呼吸,又掏出一块布蒙着脸,才翻进院墙,用一根细铁丝进了档案室。
关于这个细铁丝的问题,众所周知,陈凡懂点机械,而且还会点功夫,手感特别好,所以都能理解的哈。
进屋后关上房门,先检查一下,屋里只有一扇窗户,窗帘是已经拉上的,再看看屋子里所有东西摆放的位置,甚至蹲下来在地上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
嗯,没有灰尘,看来下班前应该拖过地,于是果断将鞋子脱下,只穿着袜子,再拿出一块布将刚才踩过的地方擦干净,鞋子也放在布上。
做完这些之后,他才拿出一只在候客厅门口商店买的袖珍手电筒,打亮后叼在嘴里,继续开柜门。
(虎牌袖珍手电筒,当年这么小的很少见,不过汽车站和码头的商店一般会有)
先找分类,在角落里的一个档案柜里,终于找到一个失踪档案柜,然后一张张的翻看。
不得不说,出意外的和无故不见了的加在一起,数量还真不少,差不多有几百份,而他需要从这几百份资料中找出合适的人出来。
然后狸猫换太子!
如果找不到的话,他就只能去其他派出所碰运气。
不过他运气还不错,经过一番查找,将所有失踪人员资料都仔细看了一遍,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陈凡终于挑出三份相对比较理想的顶替对象资料表。
看着三份资料,沉吟几秒后,陈凡便有了决定。
他先将另外两张放回原位,把最后那张放在档案盒上,掏出一柄小刀,轻轻将原来的照片揭下来,再从布包里拿出一张自己的登记照相片,涂上自己带的胶水贴上去。
等了一会儿,摸摸相片感觉胶水差不多干透,才将所有资料恢复原位。
三份失踪资料,除了个人信息表,还有一小段情况记录,这是为了方便以后查找验证用的,现在倒是方便了陈凡。
一份就是那个被水冲走的小村子里的人,也姓陈,只不过名字不一样,家世普普通通,本人也普普通通,读完小学就回家务农,熟悉的人几乎都在这个村子里,哪怕陈凡换一张表格改个名字,也没人会知道。
缺点是小学那边的资料不好弄,而且还有老师在。不过隔了那么多年,估计老师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改个名字也很正常,反正已经死无对证,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不是有更合适的,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另一份也姓陈,不过资料背景还没上一个好,是最先被他挑选出来的,也是最早被放弃的。
最后选中的这个,背景再适合不过。
首先名字也叫陈凡,在这个年代,名字叫凡的可不常见,连改都不用改,而且看照片,相貌有几分清秀,跟陈凡真有六七分相似,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祖籍在北方,十年前随父母工作变动从省城搬到云湖,父母都是技术员,那时候是紧张的小三线建设时期,平时接触的人只局限在单位里的同事。
而这个陈凡本人的活动范围则仅限于学校和家之间,平时沉默寡言,老师和同学对他的印象都不深,最大的爱好是看书。
他父母都是大学生,家里也有几百本藏书,足够他看很多年。
可惜没等他看多少,家里的情况就一天不如一天,先是父母工作动荡,从技术员到卫生员,再到清洁员,最后几年后双双病亡。
他自己也在两年前跳进江里游泳,据附近看见的人说,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有冒过头。
至于老家的亲人,已经失联好几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就算真有人也没关系,隔了这么多年,谁还认识谁啊?
何况我还失忆了呢。
就是中间两年的时间不好解释,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无关紧要。
陈凡将资料归回原位,又小心检查一遍,最后无声无息地离开。
只等这份资料被人发现,以后他也是有来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