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顾对顾清晖的印象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那个逼仄狭窄的坟塚里,顾清晖抱着他,五官模糊不清,声音虚弱又温柔地喊他阿尸,幽石做成的风铃在他头顶摇晃,上面被顾清晖附着上了些灵力,散发出暖色的黄光。
像黄昏日落时的晚霞。
比起顾清晖,江顾记忆更深刻的是温热的血肉从喉咙里滑过带着的那股腥气又苦涩的味道,和从坟塚裂隙外刮进来的刺骨冷风。
他没想到自己能认出顾清晖,也没预料到从心底涌上来的无法扼制的愤怒。
宋时峻毫不设防地摊开手,笑得温和亲人“我想想,你们这些人应该是喊她们叫母亲”
“呵呵。”他目光怜悯地笑着,指尖凝聚着宋崇时散落的元神凝聚出的光芒,“多可笑啊,照你们的说法,我给予了塔内所有人生命,那他们是不是也该尊称我一声母亲”
“我呸你个臭不要脸的老东西你怎么不上天呢”卫风在他背后破口大骂,“师父你千万别被他迷惑了小心有诈”
江顾的目光落在了宋崇时脸上,声音平静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师父”卫风一惊,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宋崇时的元神顿时消散地更厉害了。
宋时峻脸上的笑容加深“你是玉阶,我自然不会杀你,你的事情我有所耳闻,也知道你聪明至极,但是聪明归聪明,你一个人是抵抗不了整个望月的,老老实实跟我去烟雨台见萧台主,我便留你母亲一命。”
江顾沉默良久,看着水镜中的女人迟迟没有动作。
卫风心里忽然没了底,他有些焦急道“师父,你千万别信他的话,一旦你被他们控制住,就会彻底变成他们的傀儡”
宋时峻收拢五指,面前的水镜开始出现波动,天机盒里躺着的元神缓缓睁开了眼睛,坐起身垂眸望向了江顾,她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却还是迟疑地喊出了声“阿尸”
江顾冷淡地和她对上了视线。
“你竟然认识他”宋时峻有些诧异道。
顾清晖回头看向他,声音淡淡道“如宋楼主这般无心无肺之人,是到死都不会理解的。”
一句话,既骂他没心没肺,还不忘咒他去死。
宋时峻不怒反笑,却抬手强行关闭了水镜,手中多了个巴掌大的天机盒,他看向江顾,意思不言而喻。
对江顾来说,天机盒中的顾清晖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只看他赌不赌得起这个万一。
卫风终于挣开了宋崇时的元神,冲向了江顾,鬼纹凝聚出手掌抓紧了他紧攥的拳头,“师父”
离火绳还悬停在半空,苏醒了一半的分神附着在纸皮人上僵立在原地,邬和致与曲丰羽在停留在传送阵阵眼,只要江顾动手,就能强行破开失灵阵,他们拼尽全力一搏,未必不能拿下金灵塔。
但那是江顾的母亲卫风不知道在江顾心里顾清晖的分量有多重,但当时他在云海中看见
曲清时,见她要杀自己,心中的滋味十分复杂,倘若让他设身处地去想他无法设身处地。
他不是江顾,他大多数时候都猜不透江顾的想法,不能用常人的感情去衡量江顾,也无法揣测出顾清晖在江顾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但他会支持江顾的任何决定。
只要江顾没有危险。
“好。”江顾沉声道。
卫风攥着他的手骤然收紧。
宋时峻脸上露出了个和蔼的微笑“顾清晖真是生了个好孩子。”
卫风觉得不对,将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中不是江顾的行事风格,他拽住江顾“师父,你”
江顾看了他一眼,对宋时峻道“将他们放走。”
宋时峻道“我只答应保全你母亲,可没有包括这些人。”
“他是我的道侣和徒弟,曲丰羽是我的朋友,他们对我而言很重要。”江顾神情不变道,“倘若你连这些都办不到,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卫风在听到“朋友”这两个字从江顾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师父没有朋友,更不会将曲丰羽当成朋友,他不杀了她就不错了。
当然,卫风对自己的道侣身份没有丝毫怀疑,笃定江顾前半句是真心话,后面那个重要肯定也是说的他。
宋时峻审视着他,嗤笑道“你们平泽的无情道也不过如此。”
江顾任由他嘲讽,随手将半块朱砂人皮纸塞给了卫风,“自己逃命去。”
“他可是劫玉。”宋时峻提醒道,“你放走他,可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只要他能活着,我做什么甘愿。”江顾面无表情道。
这话已经离谱到卫风都觉得过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江顾嘴里说出这种话来,而且还如此平淡毫无感情,他一边心碎一边却又忍不住蹦出一丝喜悦的小火苗来,虽然只是为了糊弄人,但起码师父说了。
更离谱的是,宋时峻竟然信了。
“好,我放他们离开。”宋时峻长臂一挥。
大殿中的几人顿时消失不见,卫风早有准备,试图钻入江顾的识海,却被先一步推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再睁眼已经回到了顺城城门口。
没了失灵阵,卫风顺利化作了人形,只是脸色比鬼纹还要难看。
曲丰羽几乎第一时间便将剑横在了邬和致脖颈上。
邬和致恢复真身,脸色苍白身体羸弱,见状笑道“我被宋时峻捏碎了分神,这具身体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你想杀便杀吧。”
“阿和早就死了,我杀具尸体做什么”曲丰羽冷笑道“你放心,我迟早要你灰飞烟灭。”
邬和致道“我也有我的苦衷”
“这世上谁没有苦衷”曲丰羽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再啰嗦我就先割了你的舌头。”
邬和致苦涩一笑,只是还没苦涩完,就被曲丰羽一道缚魂绳穿透了丹田,捆了起来。
邬和致虽然伤重,
却也有一战之力,只是不知为何根本没有反抗,他对曲丰羽道“我的确没打算让沈庾信和玄之衍活,但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杀你。”
曲丰羽神色微滞,她讽刺一笑“你看,这就是你们望月修士的恶心之处,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么说,我还得对你感恩戴德啊邬和致,我不管你到底是谁,原本是个什么东西,人修也好鬼修也罢,你先是占据了阿和的身体,且不论是阿和死后还是你强行夺舍,你又镇压看管了卫风几百年,这几百年来,不说其他,最起码我和沈庾信都是真心将你当成朋友,玄之衍也对你尊敬有加你欺骗在先,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收起你那点可笑的仁慈,你这么说只会让我觉得更恶心。”
邬和致叹了口气“也罢。”
“罢不罢不是你说了算的。”曲丰羽收紧缚魂绳,断了他的灵力,将人塞进了灵宠袋中,她转身去看格外安静的卫风,“你师父到底什么打算”
江顾把她当朋友,鬼都不信。
更稀奇地是卫风这个性子竟然没有急吼吼地回金灵塔救人。
卫风看着手中的那片朱砂纸皮,上面附着一丝极淡的绯色残灵,他拧紧了眉,试图理清杂乱的思绪,就在曲丰羽以为他已经急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曲丰羽问。
“我知道师父他想干什么了”卫风攥紧了那片纸皮,眼睛亮得可怕,全身的血液都开始躁动起来,“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他立刻就给玄之衍传信,曲丰羽拦住他“等等,你先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跟你说不清楚。”卫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姨,你和之衍一定跟好我。”
他这声小姨喊得曲丰羽一愣,她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问“好。”
与此同时,界乡附近。
“向云,我们还要继续等江顾吗不派人去帮忙吗”萧清焰有些不安地问。
“别急,七弟做事向来稳妥。”江向云老神在在道,“况且金盈袖也在,保准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个屁。”陆离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阎淮安跟谢成莲知道我们拿走了十八笼,已经追杀我们到了界乡边缘,不等江顾回来炼化二件神器,恐怕我们就先被炼化了,你们还信誓旦旦地说放出那些纸皮人和灵兽残修有用,结果呢一开生死楼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兄弟俩一个比一个能忽悠,都是些黑心烂肺的狗东西”
萧清焰尴尬地劝道“陆公子,向云肯定有他的打算。”
“他有打算他也就在床上有打算。”陆离雨抱着胳膊往后一靠,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全都不怀好意,“我说大公子,你可能不知道宋时峻是个什么人,若说我歹毒一分,那他得有十分,我们用谢池春起码还能威胁到谢成莲,若是用宋崇时去威胁宋时峻,他能眼睛都不眨将他亲弟弟的元神撕碎,而且人一旦在那金灵塔中待久了,意志也会随之改变,我们
都是这样出来的,若非后来修炼到了一定程度,现在还忠心耿耿替望月卖命”
“你到底想说什么”江向云问。
陆离雨笑道“不如咱们到此为止就地散伙,你回你的平泽,十重境交出来,我带着焚台殿的兄弟们逃命去,如何”
江向云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也笑了起来“陆道友,稍安勿躁,我说江顾能带金灵塔来,他就一定能来。”
一旁的萧清焰垂下眼,看向了识海中的镜花卷。
金阁主殿。
金恨蝶看着突然现身的金盈袖,愣在了原地,旋即怒道“你来做什么”
金盈袖将黑色的骨伞扛在了肩膀上,笑道“好姐姐,我自然是来取回自己的东西的。”
血雾瞬间弥漫,骷髅叮咚作响。
黑压压的界乡如同不可战胜的巨兽笼罩在望月的边缘,隔绝了月光,合灌城与倒海城内热闹依旧,只是近来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白羿和后问心走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我联系上了阙主,她已经闭关多年了。”白羿低声道,“我不确定能不能说服她。”
“阿弥陀佛。”后问心笑了笑,“白道友身为阙主的一抹分灵都如此慈悲,想来阙主也并非不识善恶之人。”
白羿点了点头,转身看向了远处一望无际的海面。
海上烟波浩渺,大大小小的飞舟如过江之鲫,穿梭在各式各样的法阵之中。
“父亲。”江篆走到了江殷重身边,不安地看向迷雾尽头,企图看清对面的模样,“我还是觉得此举太过冒进。”
“向云看得不错,平泽如果再继续坐以待毙,最后只能任人鱼肉。”江殷重道,“篆儿,时不待人,平泽等了几万年才等到了这么一次机会,一旦赢了,我们往后便再也不用仰人鼻息,江家子弟也无需再为了平泽这些少得可怜的资源拼尽全力。”
江篆道“儿子明白,您筹谋多年,便是为了今日。”
江殷重负手,目光悠远。
而另一边的飞舟上,灵龙宗的长老宋屏正与宗主景苍议事。
“宗主,还是没有联系上路自明,但他的魂灯还亮着。”宋屏道,“我推演一番,他应该不在望月了。”
“不在望月”景苍手中掐算,半晌后才长叹一口气,“罢了,他们兄弟二人有自己的机缘,我们灵龙宗留不住。”
“兄弟二人可是真仪不是已经”宋屏怔住。
景苍摇了摇头,不欲多谈,只道“林、周几家也都来了”
“都来了。”宋屏低声道,“自从灵龙宗和江家将望月神殿的数量公之于众后,没人甘心继续守着那几座可怜的神殿了,数之不尽的神器,就算拿命填条过海的路他们也愿意。”
景苍起身出了舱门,抬头看见了迷雾后显露出来的望月大陆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