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心病难除
徐圭璋是个脸上能藏得住气,心里憋不住事儿的人。
有个成语叫作“外宽内忌”,说的就是徐圭璋这种人。
很多知识分子都有这种毛病,尤其是经年累月混迹在村里的知识分子,这个毛病更严重。
徐圭璋就是扎根在徐家村里的知识分子,也是徐家村最有声望的名人。
徐圭璋年轻的时候是徐家村村办中学的教师。那时候做教师的人少,徐圭璋又博学,教了化学教物理,教了物理教数学,教了数学教语文,教了语文教历史,学生看他都快看吐了,他也教得快吐了,后来又嫌弃教师清贫,就辞了职,去下海经了商。
凭着他是知识分子,有脑子,有眼界,又有一股阴狠劲儿,在徐家村那贫瘠的一亩三分地,徐圭璋也折腾出了大天地,十几年间,他就成了方圆十里八乡最大的富户。
徐家村归双水镇管辖,双水镇归钧州市管辖。钧州市是个全国闻名的富裕县级市,双水镇是钧州市出名的富裕城关镇,徐家村却很贫瘠,但是,徐圭璋是双水镇的首富。
方圆十里八乡,包括双水镇,没有一个男人不羡慕徐圭璋,没有一个女人不羡慕徐圭璋的妻子佟玉芬。
女人羡慕佟玉芬,是因为她们觉得佟玉芬嫁了个有本事的男人;男人羡慕徐圭璋,既羡慕他有本事,又羡慕他的女人是佟玉芬。
佟玉芬打小儿就长得水灵,格外水灵。
佟玉芬的父亲是潘寨村的会计,虽是在村里,却也知道女儿从小要富养。
佟玉芬本就“天生丽质难自弃”,生得一副好皮囊,再加上“锦衣玉食”,16岁时就出落成了双水镇的一枝花。她的身份虽然是“村姑”,但是她的模样、气质、见识却绝不“村姑”。而且,她那面貌,那身段,那打扮,袅袅娜娜走到城里,亭亭玉立,顾盼之间能让城里来往的姑娘都低头,自惭形秽,自叹不如。
年轻的时候,徐圭璋的家穷得叮当响。他家里人口多,四世同堂,太奶奶还活着,爷爷、奶奶也硬朗,连带父母和他,拢共就住三间房。灶火屋里铺一张板睡了太奶奶,偏间睡了爷爷、奶奶,里房睡了父母,徐圭璋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夏天睡地板,冬天睡牲口棚里——牲口棚里有草,用草盖着才不至于被冻死。
但穷得叮当响的徐圭璋,娶了双水镇最美的女人佟玉芬。
不是因为徐圭璋长得英俊,而是因为佟玉芬的父亲觉得徐圭璋不一般。
徐圭璋在双水镇读高中时,因为家里穷,住不起宿舍,就借宿在镇上一个亲戚的家里。那个亲戚家里有个跟徐圭璋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是徐圭璋的表哥,可表哥不照顾表弟,还天天欺负表弟。
譬如说,表哥看见表弟在读书,就上去打两拳;表哥看见表弟在做题,就上去踢两脚。有些人总是有这种毛病,自己不勤奋,也见不得别人勤奋。
但是徐圭璋从来不对表哥还击,不论表哥做得多过分,徐圭璋都一言不发,也不生气,更不还手,以至于到后来,表哥自己都觉得不忍心了——其实也不是不忍心,而是觉得没意思。一个人老是打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不还手,这事情想想就觉得无趣。
徐圭璋也不是真的不生气,而是假装不生气,他忍气吞声地把高中读完,考上了大专。
考上大专以后,徐圭璋回到家里才对家人说了表哥的种种劣迹,为此,两家人几乎断了来往。
这件事情在缺少八卦新闻的年代,流传极广。
就凭这个,佟玉芬的父亲便觉得徐圭璋不一般。
佟玉芬的父亲也是读过书、听过戏、有文化的农村知识分子,他知道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所以最后才能封侯拜将,所以认为徐圭璋就是韩信一类的人!
韩信一类的人,怎么能用一般的眼光去看待?那是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的。
于是,佟玉芬的父亲主动和徐家“勾搭”上了,还要佟玉芬等着徐圭璋大专毕业,然后嫁给他。
佟玉芬开始并不喜欢徐圭璋,因为徐圭璋那时候长得又黑又瘦又小,不俊俏,不高大,不英勇,穿的裤子还露着屁股——补丁补都补不住,太穷,太不体面了。
有一次,两人骑自行车——徐圭璋带着佟玉芬,一走一歪,骑着骑着,把自行车骑沟里去了。
佟玉芬一身新做的衣服,穿了一次就报废了,哭着回了家,对父亲嚷嚷:“我宁可做老姑娘,也绝不嫁给徐圭璋!他连把力气都没有,算什么男人!”
但徐圭璋到底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肚里有货,嘴上能说,而且说得不是“张三家的鸡死了,李四家的狗生了,王五家的羊犯病了,赵六家的骡子跑了”诸如此类的话。
徐圭璋去找佟玉芬,佟玉芬不见他,他就坐在佟玉芬闺房的门口讲故事。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事,说得佟玉芬贴门缝偷听,说得佟玉芬后来一听别人的话就觉得俗不可耐,说得佟玉芬坚决地认为:肉可以不吃,但徐圭璋的话不能不听。
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老话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那是不假的。
徐圭璋毕业后,做了中学教师,娶了佟玉芬;后来又辞职做生意,成了大土豪。所有人都夸佟玉芬父亲眼毒,能看上徐圭璋这么个人物。
徐圭璋很爱佟玉芬,一个穷得十几岁还穿烂裤裆裤子的男人,娶了一个如花似玉、天仙一样的女人,没法不爱。他不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想替他爱。
徐圭璋和佟玉芬生了个儿子,叫徐重威。这是徐圭璋取的名字,来自《论语》,“君子不重则不威”。
徐重威人如其名,又重又威武,18岁的时候,已经肥得快要横着走路了。但徐重威十分聪明,快要横着走路那年,他考上了国内一流大学的管理系。
按理说,徐圭璋人生圆满,作为男人,有钱,有名,有地位,有女人,有儿子,什么都不缺了,该天天乐呵着过日子了,但是他最近却乐呵不起来,因为他有了心事。
其实这心事很多年前他就有了,准确来说,是打徐重威9岁以后。
徐重威9岁以后,就开长了,个头儿越来越高,体形越来越宽,徐圭璋就有心事了。
徐圭璋自己是个瘦子,也是个矮子,属于短小精悍那一款——吃胖了也就是个宋江,断然到不了武松的层次。
佟玉芬身材玲珑精致,娇小妩媚,拔高了,属于一丈青扈三娘,但跟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是不沾边儿的,怎么偏偏就生了一个又胖又大郑屠似的儿子?
人常说,懂得越少,烦恼越少;懂得越多,烦恼就越多。
徐圭璋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懂得太多了,他觉得自己儿子的生长,不符合遗传规律。
存了这个心之后,徐圭璋就越发感觉别扭,别扭了9年,等到徐重威18岁了,徐圭璋就别扭到了极点。
这时候,就连路人都能看得出来,不但徐重威的身高体形跟徐圭璋、佟玉芬夫妇俩不同,连五官也不像是一家的。
佟玉芬的高鼻梁,徐圭璋的尖鼻子,到了徐重威脸上,综合成了“大蒜头儿”;佟玉芬的杏眼长眉,徐圭璋的大眼浓眉,到了徐重威脸上,综合成了细眼烟眉。徐圭璋怎么看,怎么感觉拼凑得不对。
农村里的孩子,考上大学不容易,考上名牌大学更是难于上青天,作为有头有脸的人物,徐圭璋在儿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请了一大帮村里的“人五人六”来喝酒。
就在这帮“人五人六”来喝酒的时候,出事了。
村里最招人厌恶的必有两种人:一种是东游西逛游手好闲却喜欢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另一种就是好喝酒、没酒量还喜欢乱说话的“小男人”。
恰好徐圭璋请客那天晚上,桌上就有个好喝酒、没酒量还乱说话的“小男人”。
这个小男人两杯酒下肚儿,脸红得像猴屁股,指着徐圭璋,仗义满满地说:“哥啊,有句话兄弟憋了很长时间了,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徐圭璋精明如斯,怎会不知道这种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回道:“吃菜,喝酒,别说话,话都在酒里。”
小男人把酒杯一放,吼一声:“你是我哥哩!兄弟我今儿非得把话说出来!我咋瞅着你家那大胖儿子跟你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啊?嫂子那些年对得起你不?”
于是,酒席不欢而散。
徐圭璋像被人打黑了脸一样,阴沉了好几天。
徐圭璋不恼恨那个小男人,只恼恨自己,他觉得自己把这样一件大事儿拖得太久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这么精明的一个人,连儿子是不是亲生的都弄不清楚,活一辈子跟家里养的那条狗有什么区别?
徐圭璋家里养了一条大狗,据说是德国种的黑背牧羊犬,村里有些好事的人就牵着母狗来配种,徐圭璋表面上与人为善,也不说什么。所以,黑背生了好多狗崽,却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爹。
徐圭璋决定要鉴定父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