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陆将军觉得如此乱世,是什么原因造成?”
“内忧外患,匪盗横行。”
“陆将军你错了。”凌月终于找回了话语主动权,俏皮地一笑,“所谓内忧外患,是从何而来?大凤朝积弱至今,又哪里是一朝之力?依奴家看来,政务不通、贪官污吏,才是亡国的根本!”
其实大凤朝不过是危险凄楚了点,哪里就谈亡国了?不过云裳依旧不发一言,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凌月。
“在政治上,”凌月背书一般口若悬河,“大凤朝立国以来,便是重文轻武,尤其畏惧武人当权,明文规定凡武官不可擅议朝政,遇有大小事都需请示文官才可决定;甚至连行军布阵,都要文官先行规划布置,半点不可变更,通常是文官远在千里之外,对着一方地图纸上谈兵,而武官只能按照事先规定执行。若遇到边关急切之事,如何不成掣肘?……这一点陆将军居于襄阳多年,想必早有体会?”
她停了一下,看陆慎点了点头,又道:“扬文抑武地习气不变,哪怕你矛尖甲利,也只能被动挨打!这样,苍浯取大凤朝,那便是早晚的事了。如今那皇帝凤紫泯虽然传出了些要改变文武之道地风声,但这种事情,岂是一朝一夕之力?他要顾虑政局稳定,要顾虑利益平衡----到他成功的时候,只怕早已江山易手!
“……至于贪官害国,古已有之;大凤朝立国几百年,官场早已形成了自己的潜规定矩,尤其是从楚郡侯当政之后,宦者爱财,百官与之,恨不能刮地三尺,从百姓骨头缝里榨出银子来!如今的大凤朝官场,不贪不墨,不懂人情来往,焉能做官?就算你清似水,明如镜,放在这口大染缸里,早晚也要黑了……”
云裳忽然插话:“凌月姑娘说得也不完全,不黑的不是也有么?顾大学士便是个例子,还有当年地陈平国,都是不肯同流合污的楷模。”
段南风听她开口,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垂下。
凌月正说得兴起,被云裳打断,眼睛便眨了几眨,斟酌下措辞,道:“如今的官场,其实就是一面筛子……合则留,不合则去。除了少数几个用来装点门面的硬骨头典范,又有几个敢与整个官场作对,又能和官场作对?陈平国一代清官,据说从来不敢吃肉,家徒四壁,死时灵前唯余一棺;而大学士顾文伦,也是几沉几浮,要不是朝中有人照应,早已不知尸骨何处!清官境遇如此,不正说明了官场现况么?”云裳听她说出“要不是朝中有人照应”的话来,忍不住向段南风瞄了几眼。若是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当年“自己”暗地关照顾文伦的事情,应该没有什么外人知晓……凌月是得了确切的信息呢,还只是凭空猜测?
“凌月姑娘这些话,听着倒是有道理。不过云裳却觉得这些道理有些耳熟呢----似乎和当今天子掌政以来重用太傅顾文伦、重用陆将军地策略手段有些相似。”云裳含笑,又一次打断了凌月的话。
“无忧公主高明。”凌月甜甜一笑,越发焕发出光彩来,“当今天子的确在这两大弊端上颇费了工夫----只是可惜成效不大。”
“为什么说成效不大?”陆慎问道,虽然向来不过问政局,但提起这些,还是让他生出了几分兴趣。
云裳却很清楚答案是什么。顾文伦一生耿介,半个污点也无,所以被凤紫泯推上了百官典范。可也正因如此,他才清高自诩,眼里不容沙子,在用人上,只要对方表现出憎恨贪腐,廉洁自律地,他就划为自己清流一派,大力抬举;而如果对方曾有污点被他知道,那便是永世不得翻身,恨不得踩到泥地底去。
这就是用人唯“德”的思路了。
可如此一来,难免拉帮结派,有朋党之嫌。而且顾文伦身为文官之首,对凤紫泯抬举武将地举动也是颇为不满;据说因为平兴府之事,顾大学士已经几次上书,要求陛下洁身自律,不要因为与云裳地“私”,害了国家大事的“公”----倒是把事情都记在了云裳地头上了……
“无忧公主,你说是吗?”凌月那柔糯的声音传来,把云裳从走神中拉回。
云裳看一眼正在低头沉思的陆慎,又在唇边挂起她惯常的恍惚微笑,“凌月姑娘对朝政倒是颇有几分心得,但不知凌月姑娘谈起这些,是为了说服我们什么?江山危殆,已经到了需要背弃君主来拯救百姓的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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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月的目光一直流连在陆慎身上,听见云裳问她,娇笑着道:“不敢。陆将军方才已经说过,会以大义为先,真若是到了忠君与爱民不可兼得的时候,想必可以有所取舍;不过无忧公主么,我可不指望说服你什么,社稷黎民,只怕都不是决定无忧公主向背的因素吧?”
“你倒是明白我。”云裳自己斟了一盏青杏酒,慢慢地品着,一面留心观察坐在一边的孔杰。今儿这话里,多有“大逆不道”的内容,他却只是微蹙眉头,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一般,火莲教的承诺,该不会是将这个分舵拱手送上?
“方才凌月姑娘说到那些民重君轻的话题,其实云裳有些不同的理解……”她顿了顿,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孟子是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的话,可是下一句是什么呢?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赢得了民心,就可以做天子,赢得了天子的心,就可以做诸侯……我只想弄点权势来玩玩,所以只需要巴结天子就可以了;而火莲教要得天下,所以一定要尽力地多收拢民心呐!”
她言笑晏晏,话中之意却直指人心。她原本没想到凌月能说出这样一番有理有据的话来,但无论凌月说什么,总归是要归结在劝他们加入火莲教上头;那么什么大凤朝流弊,文武之争便都谈不上了,再往后说,就该是要大谈火莲教如何以百姓为本,如何能救世人于水火了吧?
凌月娇媚的脸上有些涨红。看了看段南风,见后者没有说话的意思,这才拢了拢心神道:“火莲教并不是要争这天下。火莲教义中言道,末世即将来临。因此,佛祖降下元师为天下解忧,指引百姓光明之途……大凤朝将亡,乃是天意……”她说这些还是比较顺口,将火莲教义背诵了一遍。又加上些劝诫,果然是在替火莲教拉拢两人了。
云裳却摇摇头,打断她,“不要说天意,上天这种东西,离俗世很远,许多故事、所谓天意,其实都是人们自己编来骗自己的。”
凌月忽然肃然起来,一派郑重神色,“无忧公主。你不敬天,天便不会佑你,天命不可违无忧公主应该听说过吧?现在天下乱世已成。是天意要灭了大凤朝,无忧公主和陆将军要留在大凤朝这艘船上。也只有面临着一起覆灭的命运而已!”
“天命不可违”----如此熟悉地一句话。深深触动云裳心事,抬眸看看。连段南风也盯住她,似乎很紧张她究竟会如何作答。
想了想,她反而嚣张地笑了起来,“天意从来高难问!凌月姑娘,云裳不是不敬天,只是,到底什么是天意呢?难道王教主的话便是天意吗?他说他是得狐仙指引,谁人得见?我只记得那天在平兴府,听见他被狐仙责骂!你说如今乱世,是天要灭大凤朝,可焉知天之本意,不是要成就大凤朝中兴、成就天下英雄、成就我云裳的高官厚禄呢?!”
她故意向前探了探身子,做出神秘地样子,道:“记得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和尚,洪水地时候被困在了河边的庙里,不停地向佛祖乞求着保佑;水越来越深,没过他的膝盖了,一个村民在岸边投了绳子过来,叫他抓住逃生,那和尚不肯,说:佛祖会救我的!过一段时间,水越来越深,和尚爬到了庙顶;一个渔民驾了小筏子过来,要他上筏离开,和尚还是不肯,说:佛祖保佑我,一定不会放弃我!最后河道中路过的大船看见了他,派了小船来救援,可和尚终于没有还是没有同意离开,死守在庙顶上等待佛祖……”
她停下来,眨眨眼睛,“凌月姑娘,你说,如此虔诚地信徒,佛祖会不会搭救他呢?”
凌月早被她的故事吸引,听见问,还是哼了一声,“是你来说这个故事,那肯定是不救的了!”
“嗯,”云裳点点头,端正坐好,“和尚自然最后还是淹死了……他死了之后不肯瞑目,终于到了西天,见到佛祖去质问:为什么我这么虔诚,佛祖还是不肯搭救呢?佛祖说:谁说我没有救你呢?第一次我派了村民去救,你不要;第二次我派了渔夫和小筏子,你不肯;我以为你怕这些危险,就派了大船带你出来,谁知道你还是不愿意---我想来想去,觉得你一定是太向往西天了,于是满足了你这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