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穆华宫内大殿，大太监李华亭正在跟一个高髻宫装的女官说着话，底下的小太监弓着身子候着，李华亭也不急，那宫装女子说一句，他点头应一句，完全没有大总管的架势。

摇情看他这样品行，心情也好，索性多说了几句。把阖宫上下的主子们的忌讳喜好都细细嘱咐了一通，李华亭乐得眉开眼笑，口里叫着摇情“大姑姑”，直把这个穆华宫心气最高的女官哄得心里舒舒坦坦。

李华亭自打太后出宫之前就升迁为穆华宫大总管，却一直没有上任。这件事一直搁着，李华亭在宫里没多少人脉，如果不是上一会舜颜罗枻闯宫事件时他表现忠勇，恐怕还得在偏殿老死一辈子，因此也没敢怎么走动。大总管这一职位就眼巴巴的吊着他。谁想太后回宫之后第二天就命令他来报道，李华亭一宿没睡，早起就巴巴的跪在外面请安，但最终连个主子的面都没见上。

只是太后近身女官摇情从里头出来叫起，然后把主子的意思简单的说了。李华亭听的连连点头。

摇情笑道：“别苦着个脸，有你见的时候，你现在是红人了呢，等会儿就进去伺候，先和底下的人混个脸熟。”

李华亭腼腆一笑：“是，听大姑姑的。”

谦而不卑，摇情眼中平添一抹赞赏。

“皇上驾到！”

尖利的声音从宫门口一层一层传了过来，等到殿外的小太监摆起了接驾的阵势的时候，已经隐隐可见那一角明黄色，辉煌的卤簿仪仗摇摇摆摆，李华亭一愣，经不住腿软了半分。

这是他第二次得见天颜。呆在当场，冷汗连连。

摇情暗中拉了他一把，李华亭大梦初醒，霎时间身体凉的如冰。

“愣着做什么？接驾啊！”摇情提醒。

李华亭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穆华宫的大总管，不过这当口也容不得多想，甚至都不能转脸去看看身边的摇情。李华亭提起衣摆飞奔到殿外，一众太监侍女两列排开紧随在侧。

“穆华宫恭迎圣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李华亭叩首跪安，四周众人山呼万岁。

辇车上的简铮缓缓走下来，看一眼这个陌生的半大小伙子。

“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听着倒是心情挺好的样子。

“卑贱之名，不敢有辱圣听。”不卑不亢的声音自有一种嗡嗡的感觉。简铮知道那是奴才们都会用的假声。

简铮挑眉看着这个一直低头的小太监，身上的那身紫红色的宫装似乎还是新换上的，不禁心里一动，笑道：“没事，朕准你说。告诉朕，你叫什么？”

“奴才，李华停。”慢慢的，一句一句的吐出。竟有几分骄傲的意思在里头。

摇情在一边，看了眼简铮的脸色，道：“李公公原来是西配殿那边的，早就被调过来了，一直忙，奴婢们就忘了。主子昨儿回来就想起来，说是咱们穆华宫一直只是落月姐姐在掌管，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所以今早就巴巴的把人请了来。”

简铮点头。他倒是记得，皇甫衍妍在做皇后的时候就不惯用贴身太监，所有事情都是身边一应女官打理。当初做皇后也没多少事，如今搬来了穆华宫，别的不说，但说这里住着的那几位太妃，衍妍身边那几个女官再能耐也是捉襟见肘。有个大总管也是好的。这宫里，得势的终究是那些善于逢迎拍马的太监。

“都起罢。”

简铮抬腿往里走，身边跟着大太监王明，摇情。

“母后在何处？”

摇情抿唇一笑：“早早的就起了，嫌弃天气热，正要往斜月帘垄般呢。这会儿怕是在领着人收拾东西。”

斜月帘垄是穆华宫八景之一，也是规制最宏大的一处，这季节的斜月帘垄也是一年中最漂亮的，山上草木葱茏，鲜花遍开。一湾碧云波绕着山峦打着三个圈，圈出一个白苹洲，一个湖心岛寒烟翠，与边上住尘馆遥遥对立。

简铮一进来，就见外头守候的宫女一大堆凑在一起，也没个人通禀。他咳了一声，女人们看着突然出现的皇帝，都有一瞬间的呆愣。

终于摇情一句“没规矩！”吓得她们全部做鸟兽散。

珠玉的帘子刷拉拉的响，穆穆跌跌撞撞的奔出来，看见是简铮，大牙一露，嘻嘻哈哈的张着手臂要去抱。

简铮一弯腰抱起他。穆穆顺手搂上了简铮的脖子，“哥哥，你看！”

扭着身子在简铮怀里滚。简铮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抽出一只手点着穆穆的鼻子，“看什么？嗯？”

穆穆在他怀里艰难的抬起腿，扭：“阿妍给我买的鞋子，你看看，看看嘛！”

原来是双红红的虎头鞋。穆穆弹着双腿在那儿一个人美滋滋的，简铮抓住了摸一摸，入手粗糙，并不是多么精致的东西。可是穆穆却高兴的这个样子，暗笑果真是小孩子。

转念再一想，就笑不出来了。他像穆穆这么大的时候，还在丽人馆的冷宫里跟母亲相依为命。

那个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会做皇帝，也没那些御极称帝的心思，那么小的孩子只求温饱，亲情与否在心里竟都不是重要的。在饿着肚子的时候哪有心思管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父亲呢。也完全没感觉自己与普通人有什么区别，丽人馆人少的可怜，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张脸，也没人提醒他他是帝国的皇子，也没人教导他皇子应该做什么。

简穆看着简铮不跟自己说话了，吧唧一口亲在他的右脸颊上。

简铮一愣，回过头看着穆穆。

穆穆咧着嘴笑，“皇帝哥哥你想什么呢？”

三岁的孩子已经完全能说出简单利索的话来，简铮心思晃了几晃，露出个笑脸。抱着他往里头走。

内室里的皇甫衍妍正看着众人收拾大大小小的箱子，细软。就见简铮抱着穆穆走进来。皱眉：“穆穆，你多大了还让人抱着，下来自己走。”

穆穆嬉笑一声往简铮脑袋后躲。他被抱在怀里哪里躲得过去，可怜简铮差点被晃得站不住。

皇甫衍妍气的都乐了，看着简铮：“你就惯着他罢，迟早得上房揭瓦！”

简铮也笑：“小孩子么，咱们宫里的房顶高的很，等到他能爬上去的那天还得几年可熬呢。”

“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喂得，我走的这一个月不到就胖了这么多？”衍妍横一眼简穆，“还笑，你都是个小猪了。”

穆穆捂着脸乐，这回听出来了阿妍说的不是好话。

简铮把简穆放下，穆穆一下地就往外头跑，闷头收拾自己的那些小玩意，他一早就知道要搬去斜月帘垄，去依山傍水的地方住，小家伙高兴的转得跟个陀螺似的。

衍妍揉着额头，独留下落月一个人在这看着，带着简铮走进了花厅。

一小圈玫瑰椅横七竖八的摆着，衍妍随手一点，简铮也不客气，坐了。

半晌两个人都没人说话，伺候的人都退下去了，只有千崖竞秀在皇甫衍妍身侧，或站或坐，形态怡然。

简铮扯着嘴角牵出抹笑容，“盛州之行如何？”

皇甫衍妍瞥他一眼，点头。“嗯，还好。”又问，“朝中怎么样？”

没等简铮开口，自己先反应过来，拍着自己的脑袋：“啊，忘记了。我不该问。”

简铮摇头，“没，没事。”你随便问这样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幸而还尚有理智，及时的刹住。

不过在皇甫衍妍那些自己所谓的行事原则里，朝廷的事情还是少过问的好。虽然大雍祖宗制法里言明新帝在未大婚之前太后有辅政的职权，但是放着那么多辅政大臣，她横加干涉还是不好的。

想到大婚，皇甫衍妍才惊觉，眼前这个人，已经，十七岁了罢。十七岁，即便是放在大靖普通的人家，也是娶妻生子的年龄了。何况大雍这样号称正统的国家呢。

对面的简铮看着皇甫衍妍那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变换，五彩斑斓。硬生生心里冷汗涔涔。

“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是不是该娶媳妇了？”

简铮脸一黑，哑然。回过神来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

皇甫衍妍也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她不好意思可以，在发现简铮也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又看着这人怎么这么面嫩，说红就红了。摆着手笑道：“这有什么难以接受的？我这样想纯属正常么。难道说你从来不想？”

那一瞬间的挑眉，和那双带笑的眼睛。简铮硬生生把嘴里的“不想”给憋了回去。这显然已经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了，而是上升到更高的高度。

“呵呵……”皇甫衍妍一笑，像是打圆场，“就算这事我不张罗，保不齐别的人不上心。猜都猜得到，多少帝都贵胄都在等着选秀的圣旨呢。礼部的岑偦子就没找过你？”

简铮难得被问住，那个岑偦子何止找过他啊，简直就差直接把那些公卿们家里的仕女往自己寝宫里塞了。

“我果然猜得不错，那个爱凑趣的狐狸。”皇甫衍妍摇头晃脑，半晌才砸吧着嘴，盯着简铮就像盯着个老鼠的猫，“你初登基，大婚这样的事情肯定不能马虎。还是哀家亲手操办的好。”

她鲜少这样有做母亲的自觉，简铮却不自在起来。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尽量让自己呼吸平复，哪怕正常些，也好过这样束手束脚的干坐着。熏着熏香的屋子显得闷热非常，就算打开了门窗还是一样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简铮不说话，低下头，脸上的绯色却没有掉下去几分。

终于皇甫衍妍说句话，“你觉得那个凤家的长女凤吹寒如何？”

就像问你觉得那个筐子里的萝卜如何一样的随意散漫，简铮抬起脸，啊一声。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