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娘娘,”一大清早就被派出去的小宫女回来了,畏畏缩缩站在病怏怏的楚云王后对面,“回禀娘娘,王今日一早便出城了。”
楚云王后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那是从未被人看到过的挫败笑容。
她输了,输给一个死去多年的人,那个人夺走了她的挚爱,尽管已成一副枯骨长眠于黄土之中,也不肯还给她。
端上来的药碗还在手边,楚云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偶感风寒,白石是那样温柔地抱着自己轻轻喂下药汤。可现在呢?让他多看自己一眼也是奢望。
那或许从来都不是爱,只是他权衡利弊之后的伪装,可现在他已经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
“王后娘娘,庄丞相到。”
宫人传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楚云却连身子都懒得动,倦怠地转过身避而不见。
“云儿,”庄丞相大步而入,“怎么?特意差人给你送来的药,为何不喝?”
楚云不语,眼泪横流,偷偷流入了那精致柔软的锦枕里。
“云儿,”庄丞相声音苍迈悲伤,“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自己的身子骨最重要。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不会有了。”
这话让庄丞相浑身不由自主一怔,“怎能说这种话!”
“好日子?”楚云王后悲切冷笑,“还会有什么好日子?”
白石对自己的那颗心,早就死了,心如死灰,绝无复燃之日。
庄丞相凝视楚云王后片刻,怒气大发,一手将楚云王后的肩膀掰过来,“你还是爹的云儿?我的女儿不是这么窝囊的货!有功夫在这里说这种丧气话,任由他在外面潇洒快活?”
楚云王后任由那眼泪如大雨滂沱,“爹,我已经累了。”
“累了?累了就放任他了?这大商的江山,还不是他白石的!你现在放了手,我们庄家再无立足之地,眼睁睁看着他的杂种夺了天下?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泽儿想!就算不为泽儿想,也不能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坐了江山!”
庄丞相的话如火山爆发一般炙热地灼痛了楚云王后的心脏,本已经像个死人一般的楚云王后缓缓坐起来,撑着身子的那只手虽然颤抖却足够有力,咬着牙端起了药碗一饮而尽,仿若出征酒一般悲壮,痛饮之后将那瓷碗摔在地上。
碎裂的不只是瓷片,还有心中最后一丝旧情,那些纠缠她许久的回忆和眷恋,在这一刻全部被撕裂,万劫不复。
“哈,哈哈,”楚云王后断裂的笑声令人畏惧,她抿着嘴唇,“爹,云儿明白了。就算拼上我的全部,也不能让那个女人的杂种夺了我们庄家的天下!”
庄丞相重重击掌,“好!想通了便好!爹招来了最好的御医,既然斗,就要与他斗到底!”
楚云王后沉默不语,眼神中的笑意充满了决心。
白石的心,突然没由来地一紧,他的脸上泛起些许恼怒,高高扬起马鞭重重挥下,“驾!”
**的骏马乃是回合国最好的宝马,当年千金难求,只有回合国中最为尊贵的皇亲国戚才能求得一匹。而现在,全天下最好马匹,都在他白石的马厩之中。
不仅是骏马,还有最好的兵器,玉器,美酒。
放眼而去,满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已经在他白石的手中了。
而且,就在不久之后,他还将得到所有这些东西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宝贝——蓝月之玉,以及整个天下,到时候就真的全部在他的手中了。
这本来应该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可是白石却隐隐觉得胸腔有什么东西憋闷异常。
身后的骑卫依旧双手空空,如若是往日,这么早来到围场,到了这个时候早应满坑满谷才对。这不由让白石恼怒,今日做什么都不顺,到现在还一只猎物都没有打到。
就在白石最为郁闷的时候,一只鸣叫着的大雁从白石头顶飞过,他双脚一踢马腹,挥起手中的弓箭便追了上去。
但,年岁已高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一箭飞入空中,白石险些摔落在地,而那大雁早已经不知飞去何方。
“陛下!”骑卫惊慌追上来打算扶住白石,却被他闪身躲开,灰头土脸地恶狠狠训斥着,“滚开!你们这样跟在后面,本王如何狩猎?!”
看白石这架势是寻处撒气呢,骑卫连忙低头后退,不敢再靠上前去。
头顶一声鸣叫,又一只大雁飞过,白石弯弓而射,箭如闪电,直上云霄,一声惨叫应声而起。
白石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些笑模样,追着大雁落下去的方向策马疾驰。
只有在这样周身无人的情况,才能让白石感到自在,一举一动都随心所欲。
还不等白石发出口令,身边盘旋已久的银翎黄嘴猎鹰已经冲着大雁落下的方向俯身冲了过去,与那呼啸而过的弓箭无异。
果然是只好鹰,白隐的确给自己准备了好东西。白石满意地追着猎鹰所去的方向转动缰绳。
城南围场,白石平日最喜欢的地方,空气清新不说,周围的草木长势也喜人,不管是有多烦心的事情,只要到了这里,白石就可以全都不管不顾。
猎鹰追着大雁落入了前方茂密的林子里,白石也紧随其后,在茂密的树林之中穿梭着。
“咦?!”追了一阵,白石不禁感到奇怪,自己刚刚投箭的地方明明不远,怎么跑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没看到,不光是没看到大雁,连猎鹰的身影都找不到了,只是隐隐能听到草木被摩擦后发出的沙沙声响。
再看周围,白石不禁惊讶,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跑出来这么远了。
而此刻,整个深林之中超乎一般的静谧,满眼绿色遮挡住阳光,竟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白石悻悻然环视了一周,大雁和猎鹰都不见了,心中难免郁闷,转身慢慢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马蹄踩着树叶,婆娑作响,刚走了没两步,白石突然扯动缰绳将马停了下来。
一种不同与马蹄声的声音正在慢慢靠近自己,由远及近,已经就在自己周身不远处。
白石的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刀之上,开始有点儿后悔刚刚赶走了骑卫。白石并非胆小怕事之辈,可是在这样的森林之中,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野兽,若在平时也就算了,可巧就巧在自己即将出征……
就在白石迟疑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声音停了下来。只是稍稍一顿,那难得的寂静,立刻被另外一种声音取而代之。
仿若是风声呼啸,仔细听一下,立刻能辨认出来那是一种乐器的声音。
那声音悠扬舒畅,音质清灵,是中原乐器无法发出的声音。可是作为中原人的白石一听到那种声音,全身却登时筛糠般颤抖起来——那种古老而神秘的乐器的声音他终身难忘,那是一种只有岭南深山之中一种叫做“鳐”的鱼的骨头做成的笛子般的乐器才能发出来的声音。
在岭南深山之中,时常能听到那神秘又古老的声音,在山间溪流丛林之中穿梭,引得白云流水也与之迎合。白石就是在那种声音之中第一次见到了璞玉,白隐的母亲。
那个女人人如其名,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身上有些不加修饰却让人回味无穷的美。还有那种温柔和内敛,就如同这乐曲一般,常常在圆月之夜响起,每每听到这种声音,白石的思绪都会回到那个与她初次相逢的桥段之中,难以自拔。
可是,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再次听到这已经消失了二十一年的声音,白石所想到的却不是初见的心悸和百转千回的情愫,而是一种从心底激荡而起的恐惧。
因为璞玉已经离开这个世上,整整二十一年了。她并不孤单,因为歇斯底里的楚云在杀了璞玉的同时,也将所有璞玉的族人也一起送上了黄泉路。
那一场灾难,直到现在还让白石歉疚不已,悔恨、思念,还有对自己的鄙夷折磨他足足二十一年。
然而在二十一年后的现在,那个白石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听到的声音,却如此真切地在耳边响了起来,就像是璞玉的温绵软语,在他的耳边,轻轻撩拨他的心弦。
那声音有着难以名述的魔力,似乎是璞玉的纤纤十指抚着自己的脸颊,将他这个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小人,缓缓地往那十八层地狱之中牵引而去。
白石眼前模糊一片,耳中全是那曲调悠扬婉转,盲了的眼,聋了的耳,让白石根本无法感受有一种危险,正在向他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