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自出了楚城郊野后,分支出几条细流。下栖凤山不久,便可看到一处蜿蜒而来的小河。
河畔一侧是浅浅青草地,另一侧是枝叶繁茂的树木,有的能叫出来名字,有的叫不出名字,枝叶连着枝叶,浓稠繁密,叶子低低的垂到河岸上,将小河另一侧挡的结结实实。
秦赏夕和谢云起走在草地中央一条羊肠小路上,俱都有些丧气。那俏人麻实在难采,偌大的栖凤山崖壁,他们可去哪里找呢?
二人正走着,忽觉不对。
那河岸的浓荫里,依稀可闻有人短促紊乱的呼吸,可是这里四下并不见人。
秦赏夕与谢云起向那条又窄又浅的小河对面看过去,一眼瞧见一个蜷缩在其中的身影。
秦赏夕第一反应是,有人在方便,慌得她忙要回过头,忽又觉得不对,方便不应该是这种姿态,而且那人的目光,分明在死死盯着谢云起看。
她此刻,心中第一个念头是:有人暗中窥伺他们。
谢云起早觉不对,纵身跃向浓荫,身形尚在悬空处,一只手抓过那人肩头拎起来,迅速退回草地上。
秦赏夕这才看清,躲在草丛中偷窥她二人的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妇人,一身洗的发白的粗布蓝衣裳裹着她略显肥胖的身躯,袖子下,一双粗糙如树皮的手直发抖,一看便知是个普通的穷家老妇。
谢云起忙松了手,作揖道:“晚辈莽撞,惊扰大娘了。”
谁知那老妇却吓得一翻白眼,像是马上要昏过去。秦赏夕忙扶住她,帮她掐人中。
那老妇好容易才缓过劲儿来,对着谢云起磕头如蒜捣:“谢公子,谢公子饶命啊。”
谢云起不明所以,忙去扶那老妇,诧异道:“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那老妇本就有些老眼昏花,此刻又太过着急,脑子里糊涂,眼见谢云起瞪着眼伸手朝自己抓来,浑身哆嗦一下,一句“饶命”没说完,再次昏了过去
秦赏夕先是好笑,对谢云起道:“原来竟有人视你为恶鬼野兽啊,哈哈。”说着,俯身去看那老妇人,边掐老妇人中,边问谢云起,“老实交代,到底干了什么事,把人家老大娘吓得这样?”
谢云起茫然摇头。他心下也十分纳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赏夕眼见那老妇再次动了动眼皮,眼看就要睁眼醒来,忙挥挥手对谢云起道:“你先避一避吧,去那边打些水来给她喝。许是她中暑了,脑袋发昏也说不定。”
谢云起依言离开。
这次,老妇再醒来后,只看到秦赏夕一个人在身边。她仔细瞅了瞅,见这姑娘虽眉目英气,但生得还算面善,正咧着小嘴对她微微笑。
秦赏夕扶她坐起来,问道:“老人家,怎么无端端晕过去了?”
那老妇发现谢云起不见了,便问道:“姑娘,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秦赏夕点点头:“是啊,只有我一个人。”
其实谢云起就在老妇人身后五百米远的地方打水,只是那老妇年纪大了,耳目都不大灵便,听不到声音罢了。
老妇揉揉自己双目:“难道刚才是我看错了?明明看到谢云起了。”
秦赏夕好生奇怪,便问:“大娘,您刚才说的谢云起,是谁啊?”
那老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了然:“姑娘是外地人吧?竟然没听过谢云起的名字。”
秦赏夕点头道:“是啊,是外地人。”
“那你这楚城话说得可真好。”
秦赏夕忙将话题又转回来:“是啊是啊,可是,楚城人必须听过谢云起的名字吗?他是什么人?”
她心中暗道,幸亏这老妇人年纪大了,脑子些许有些糊涂了。谢云起的名字,何止在楚城有人听过。他是谢家盐场的新场主,不敢说整个天靖国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至少江南一带人人皆知。恐怕这老妇一辈子没离开过楚城,所以孤陋寡闻,只以为谢云起只在楚城为人所知。
秦赏夕继续问:“这个人是不是很可怕呢?总是干坏事,欺负楚城百姓?所以你那么怕他?”
那老妇人拼命摇头:“没有没有…..”可是又突然点头,用力猛点头。
秦赏夕纳闷极了:“你又摇头又点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老妇人脑子忽然清醒了,突然抓着秦赏夕胳膊道:“姑娘,姑娘,你行行好,千万别跟人说你见过我,千万别说。”
她抓着秦赏夕胳膊摇个不停,秦赏夕忙安慰道:“大娘,大娘,我不是楚城的人,您看,我都不认识您,您不用这么紧张。”
谢云起虽然站得远,但是这边的情况,他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清清楚楚。这到底怎么回事?他凝神细想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从对面密集的植物里,扯过两张大叶子,随意折了一下,盛了水,匆匆来到秦赏夕与老妇人面前。
他含笑将水递给老妇人:“大娘,口渴么?先喝点水吧。”
那老妇一见他,吓得一阵哆嗦。
谢云起仍是神色温和:“大娘,我们以前见过面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怕我?”
老妇人经他一问,反而有些清醒了,忙道:“没有没有,我们没见过面。”
“是吗?”谢云起将水再往她唇边一送,“先不说这些了,大娘先喝水吧。”
老妇人却吓得一把推掉他手上荷叶:“我什么都不说,别…….”她说到这里,话又打住,随即改了口,“我我我……我不口渴,不用喝水。谢公子,刚才不小心,糟蹋了你一番心意,真是不好意思。”
谢云起忙摇头,依旧是笑意暖暖:“无妨,大娘刚才跌得重不重?要不要晚辈送你一程?”
那老妇忙站起身,摆手道:“不用不用,谢公子贵人事忙,我这贱骨头,哪敢劳动谢公子呢。我这就走了,还要赶回去呢,眼看太阳就快下山了。”
她一边说一边走了。边走,边暗自嘟囔:“这谢云起,还真是个好人不成?”
待那老妇人走远了,秦赏夕忍不住问谢云起:“你为什么要把她吓走?”
谢云起无辜地摇摇头:“我没有吓她。我看你们两个说说笑笑的,以为她没事了,想给她喝些水。不是你让我去打水给她喝的吗?”
他一句话,说的秦赏夕无言以对。
但是秦赏夕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那个老妇人太过奇怪了。她实在很想弄清楚,那个老妇人为何对谢云起如此态度。怎么谢云起自己却好像半点也不关心的样子呢?
秦赏夕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待一路回到谢家,秦赏夕仍是没能想明白。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还在愣神。
谢潇华举着筷子在她眼前晃了两晃:“喂,你怎么了?”
秦赏夕这才回过神来。
谢潇华道:“没采到‘俏人麻’可以另想办法,不用这样食不下咽吧?”
江芷容也劝道:“赏夕,没有就算了吧。我现在好好的,你为什么非要说我有病呢?”
“就是就是”谢潇华道,“江姑娘现在这样子多开心啊?你非得把她治好,她到时候究竟愿不愿意好转还是个事儿呢。”
江芷容不懂他话里意思,问道:“为什么我的病好了,我反而会不愿意?”
秦赏夕自然明白谢潇华的意思:说的是!芷容若想起了成儿的死,一定又会像当初一样痛不欲生。她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的,何必非让她想起来呢?可是,就让她一辈子这么骗自己?她的病若总是不根治,她会不会再犯病?应该让她面对现实做个正常人,还是做个逃避现实的疯子?
秦赏夕忍不住长长叹气。
谢潇华劝道:“先别叹气了,吃饭吃饭。”
秦赏夕没好气道:“你就会让我吃饭。喂喂喂,你碗里怎么那么多红烧丸子?那是芷容最爱吃的。还有,谁让你跑到皓雪居这边来吃饭的?”
谢潇华委屈道:“这不都是为了你吗?听说你没采到俏人麻,我特地来安慰你的。”
秦赏夕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潇华早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问道:“赏夕,你们说的那个‘俏人麻’,到底长什么样子?有那么难采么?”
秦赏夕从袖中抽出那张薄薄的宣纸,递给谢潇华:“这是陈御医给我们画的图。”
谢潇华刚伸手要接过来,却被刚好进来的谢云起一把夺过:“不行,你不能看。”
秦赏夕和谢潇华十分不解地望着他:“为什么?”
谢云起道:“我答应过陈御医的。”他对谢潇华说完,又转头去看秦赏夕,“你也答应过陈御医的,你忘了?”
秦赏夕一怔,惭愧道:“对啊,我答应过陈御医不把事情说出去的。不过,我不是故意的,我对潇华没有什么防范之心。”
谢潇华顿感无趣:“随便吧,不给看拉倒。”
秦赏夕想了想,对谢云起道:“不如…..我们还是给潇华看看吧?潇华,走过那么多地方,见多识广,也许你见过俏人麻,而且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也说不定呢。”
谢潇华也觉得这话有道理:“我都说了,这事我会保守秘密不告诉第四个人的。大哥,你就给我看看吧,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江芷容越听越糊涂:“你们在说什么?后面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陈御医是谁?你们说的那个俏人麻,是给我采的药么?”
她的话直接被人忽视掉,没人答她,谢云起对谢潇华道:“再等等,若我实在找不到,再给你看。”
秦赏夕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打趣道:“谢公子,你现在当真成了‘一言九鼎’了。”
谢云起不由面露赧颜,忙道:“赏夕,我那么对江上玄,实在是丢人,你就不要再笑话我了。”
“好了好了,不笑了,不过二位公子,这里可是皓雪居,谢少爷用过晚餐后,是否该离开了呢?”
谢潇华奇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在乎这个了?”
问归问,他依然站起身和谢云起一道走了。
他二人刚离去,秦赏夕面上便变了颜色:谢云起,他一定又有事情瞒了她!
想起那个老妇人,她唇角又勾起一抹笑意,我很快就会知道是什么事的。
深夜,上弦月。
谢云起悄悄翻身上了红袖居,在重重屋脊下一路飞掠,一直飞过谢家大门才落地。
他刚离开不久,秦赏夕竟然也跟了出来。望着他在夜色下只剩一个小点的背影,秦赏夕悄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