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别离(1 / 1)

许你一世欢颜 白沉 1768 字 8个月前

红袖居。

团素站在屋子正中环视四周,她曾经和叶袖袖一起将这里布置得清雅怡人,引得谢云起夸赞不已。一边想着,又迈步进入卧房。叶袖袖还没嫁入谢家之前,还是她和谢云起两个人一起将这里布置成新房。屋子里的一桌一柜,窗纱床幔,屏风花瓶,全是谢云起费心挑选安置的。那个时候,恐怕谢云起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年零三个月后,叶袖袖会死在这间屋子里,跟她一起过世的,还有他们刚出世的孩子。

团素边看边落泪,最后逼着自己擦干眼泪,走到桌前取出纸笔,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用砚台压好,只等谢云起回来看。写完字条又打开衣柜,取出一个灰绸包袱,在两件襕衫间,取出那支羊脂白玉钗,小心收入袖中,又将包袱包好放回原位。

做完这些,她便离开红袖居,悄悄往园子外面去了。她避着人一路走到一处侧门,守侧门的人看是她,不敢多问,开了门放她出去了。团素站在街上,回头看看谢府紧闭的侧门,又举目茫然四顾,略略踟蹰下,一路向西行去。

这条路的两旁,尽是枝叶繁茂的槐树,正是五月槐花飘香时,有风吹过,洁白的花瓣雨落缤纷,行走期间,仿佛置身花雨之中。

团素看着星星点点的洁白飘落,突然就想起十年前那场冬雪。

那是一场南方罕见的大雪,让极少见到雪的江南人兴奋不已。可是那场大雪,却是她和奶奶的催命符。

她从记事起就跟着哑巴奶奶四处讨饭为生。奶奶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病倒,高烧数日,却又赶上这么一场大雪。

只有八岁大的她,看着躺在干草堆里有出气没进气的奶奶,无助的哭起来。

就在她痛哭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原来是你在哭!”

她侧仰着头看去,却见一个身披貂裘模样淸俊的少年眉目含笑地望着她。很久以后,她才想到该怎么样来形容那个少年--温润如玉!他真的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

她当时半跪在庙里冰冷的地上,冻得浑身瑟瑟发抖,可她莫名地相信眼前的少年,她伸出冻得白里泛青的手去牵少年的衣角:“哥哥,帮我救救奶奶!”

少年俯身看了看奶奶,却是叹息一声,朝她摇摇头。

她哭得更厉害,任由泪水肆虐。

少年却又道:“别哭别哭,奶奶好像有话说。”

她立刻停止哭泣,低头去看奶奶。果然见老人微微睁开双目,枯如竹枝的手指也在微微颤动。

少年扶奶奶坐起,单掌推向奶奶后背,约摸一刻钟后,奶奶完全睁开了双目。奶奶看看四周,一手指着她,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少年胳膊,眼巴巴望着少年,浑浊的目光里,满是乞求。

少年立刻会意:“你是让我照顾她?”

奶奶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这才能一下一下,僵硬而缓慢地点头。

少年想都没想便点头应道:“好的,老人家只管放心。”

奶奶这才忧心忡忡的瞧了她一眼,抬了抬手,似是有话要交代,却终于没了力气,头歪在少年怀里,溘然长逝。

如今想来,奶奶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破庙四处透风,外面天寒地冻,她又只是个八岁大的女娃,奶奶只能将她托付给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少年。

她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少年好言好语相劝,仍旧无法抚慰她分毫。少年也不再劝,只是解下貂裘往她身上一裹。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却生得足有十七八岁的身量,而八岁的她却不过五六岁的身量。少年这么一来,便如同给她裹了一床被子,将她全身上下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鼻孔。她一边哭,少年一边隔着貂裘揉、搓她的关节,帮她回暖。

待她实在哭不出声后,少年便带她离开了。

庙门外有少年骑来的马匹。少年抱着她纵身跃上马背,逆风而行。一路上,少年一手纵缰,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抱着她。她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抱。奶奶身体一直不好,根本抱不动她,最多将她揽入自己干瘦的怀里。至于别人,躲她们祖孙都来不及!她这才知道,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竟是如此温暖。天空仍有细碎的雪花飘落,落在她的鼻尖上,凉凉的,但她依靠在少年的臂弯和胸膛上,只觉得温暖而踏实。

少年行至镇上,取出一锭银子买了棺材,又雇了人帮她安葬了奶奶。做完这一切后,少年依旧与她共乘一骑,冒着风雪将她带回家。

马匹停在一处很气派的人家门口。守门的人看到少年,皆面色恭谨向他施礼。少年跃下马背,也不管身后的马儿,径自抱着她跨进大门。

她这才看到少年的鬓发和眉梢上,都染了一层白霜。她从貂裘里伸出手抚去他眉毛上的霜雪,细声细气问道:“哥哥冷吗?”

少年对她笑笑:“不冷。”

那时候的少年,眼睛里还没有积下那么多的阴郁,他那时候的笑容才真的是温和澄澈暖如春风。

就在此时,一个夸张的声音钻入她耳朵:“大哥,你这是抱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后来她才知道,说这话的人是谢家的二少爷谢潇华。从破庙中将她带回家的,是谢家长子谢云起!

谢云起本是同伙伴去郊外踏雪寻梅,与同伴分手归去时,听到破庙里传出哭声,他便下马进去看个究竟,这才遇见她和垂死的奶奶。谢云起看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着实可怜,便将她带了回来。

那个取笑她的谢潇华,其实也是个顶好的人。还是谢潇华着人给她打来温水净脸,又让人给她拿了吃的来。连“团素”这个名字,都是谢潇华后来给她取的。她在洗脸时,对着脸盆一照,这才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灰溜溜脏兮兮的样子---难怪谢潇华初见她时那么说话!

后来,她又见到了当时的谢夫人---谢云起和谢潇华的母亲。

谢夫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容颜姣好、体态丰腴,笑起来慈眉善目。

她还清楚记得,谢川看了她一眼,不悦地蹙了蹙眉,似是对儿子随便带人回家的行为甚为不满。谢川对谢云起道:“既然你都将人带回来了,就分她去下面做些轻省的杂工吧。”

谢夫人忙道:“她还这么小,哪做得了那些粗活?最多也就能端个茶倒个水的。”

谢夫人怜惜她的身世,对她格外照顾,最后拍板道:“不如以后就让她做云起的使唤丫头吧!”

一旁的谢潇华闻言,登时将刚入口的茶喷了出来:“娘,你这是让大哥以后改行替人看孩子么?”

尚不懂规矩的她小声表示抗议:“夫人说的事情我都会做,我愿意伺候哥哥!”

谢夫人越发中意她:“我看这小姑娘倒是挺伶俐,就给云起做丫头吧。云起,你说呢?”

谢云起笑道:“母亲大人的命令,孩儿何时不从过?”

谢夫人笑嗔道:“就会跟你娘耍贫嘴!”

谢潇华在一旁怪叫道:“完了完了,大哥真要改行带孩子了,以后我可不要什么使唤丫头,免得也让我带孩子!”

一句话逗得一屋子人全笑得直不起腰----只除了谢怀远。

堂少爷谢怀远整日阴沉着脸不爱理人,只有对着谢夫人时才会笑一笑。谢怀远平时最多跟谢潇华拌拌嘴,吵吵架,堂兄弟两个时不时搞个恶作剧,你整我一把,我作弄你一回,常常惹得谢夫人和谢云起哭笑不得。

她到现在都记得谢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的样子,真真羡煞旁人!

学了规矩后,她被正式分到谢云起屋里当差。那天,她对谢云起跪拜道:“奴婢团素,日后甘愿给公子当牛做马,报答公子的恩情!”

从此,她便做了谢云起的贴身婢女。只是,她虽口称婢女,在心底,却十分逾矩地将他当做哥哥。她的名字是谢云起教她写的,她第一次在生日时收到的礼物是谢云起送的,她穿的第一条新裙子是谢云起着人做的……

她在谢家一天天长大,目睹了这一家人十年来所有的喜怒哀乐聚散离合。

先是谢夫人的病逝让谢家少了很多欢声笑语。

接着,谢家又接连发生了几桩大事。虽然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肯定有事发生。就是因为那些事,谢川身体每况愈下,谢云起眼底的阴霾越聚越多,谢怀远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谢潇华常年外出游历很少回家,谢怀远赴京赶考,金榜题名后再没踏入谢家半步。只有谢云起仍旧留在谢家死撑。

再看到谢云起眼底阴霾尽去,是在他大婚之日。那个叫叶袖袖的姑娘生得可真美:眉似远黛,眸如秋水,瑶鼻樱唇,腮如凝脂,含愁一笑,百花羞煞!也只有这等天姿国色又聪慧温婉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她的公子了!只可惜红颜薄命,造化弄人,叶袖袖的离世再次给谢云起以重创。她只希望谢云起有生之年,能从那次的阴霾中走出来。

而她所能做的,就是不做他的累赘。

流言蜚语越来越多,人人皆道她是谢云起的通房丫头。这对一个女子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名声!

她为他才服毒,为他才变哑,这些都会让他对她十分歉疚。为了补偿她,或许,他真的会娶了她吧?

她太了解谢云起。谢云起身上有世人所称颂的很多美好品质----温良恭俭让,他样样做得很好,但他却有一颗从不拘泥于世俗的心,否则当初也不会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坚持迎娶叶袖袖。他能娶叶袖袖,就能娶她!

若真能嫁他,怕是她十世也修不来的福气吧?可她知道谢云起爱的是叶袖袖,从来不是她!继续留下去,她只会让谢云起为难,成为谢云起心头的包袱---一个由歉疚堆积而成的大包袱!

所以,再见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