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下人,没人敢在谢安面前高声言语,连谢家的主子也不曾给过他半分气受。此刻竟有小丫头当着他的面摔杯子。谢安又惊又怒,刚要张口教训团素,却见团素气得脸蛋通红,眼眶也是又红又湿,分明是气哭了。
团素气道:“看你个老匹夫日后还敢编排夫人的不是!”说罢,又气得重重“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团素出了议事厅的门,又高声训斥道:“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围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众人见里头真的闹腾起来了,又见团素发火,忙各自散了。
谢安此时才惊觉说得过分了,忙转脸去看谢云起的反应。
谢云起早没了平日一贯的温雅平和之态,一张脸黑得如锅底一般。见谢安往自己这里看,谢云起将手中的杯子往身侧小桌上重重一放,口中道:“谢安,你年纪也不小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掂量着些!”说罢拂袖而去。
却说团素骂完谢安,出了议事厅,只一径气呼呼往前走,直走到园子里一处僻静角落方停下来。自己一个人对着角落里几杆竹子,嘤嘤哭起来。哭了一会,忽的察觉身旁有人,便抬头去看,却见谢云起递过来一方帕子。团素本来只是小声哭,见到谢云起,反而哭的更厉害:“公子,你和夫人成婚后,聚少离多。夫人嫁进来一年多,我跟她在一起比谁都多。夫人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水性杨花的女子。你不在的时候,夫人日日夜夜,心里都只盼着你能回来。夫人是这世上少见的好女子,不该让人这么平白糟践名声。”
听她说起叶袖袖,谢云起涩声道:“我知道。袖袖有多好,如今这世上,也只有你我知道了。”
团素恨声道:“对!说夫人不好的,都是些没心没肺的睁眼瞎子!”
谢云起笑了,轻声劝道:“你在这里,跟那些睁眼瞎子置得什么闲气?”
团素听了这话破涕为笑,接过他手里的罗帕拭泪,这才道:“不哭了,省得给人看笑话。”
“这才是好团素。”
听他一再劝解宽慰,团素又开始掉眼泪:“原本该是我去开解公子,倒让公子来开解我这做丫头的。公子,您跟夫人都是好人,可怎么就没落个好结果呢。”
偏在此时,谢潇华与秦赏夕引着轿夫抬着轿子往皓雪居去,经过一道月牙门时,远远瞧见这一幕。
二人颇为不解,却也没声张,继续引着轿夫走开了。
行至皓雪居,秦赏夕将江芷容扶上床,又拉过一床被子给她盖上,掖好被角便出来了。
谢潇华与她一同出了皓雪居,又命人唤了一个在谢云起近前听差的小厮过来。
谢潇华命小厮将今日府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那小厮便将谢府今晨一场闹剧据实相告。
谢潇华听完,挥手让他下去,心中着实后悔当着秦赏夕的面问这些事。
秦赏夕听了小厮一番话,如遭雷击,她本以为洛家小厮是为了气她和谢潇华故而信口胡诌,此时方知,外界竟真有此等传言:“潇华,谢安怎么会说出那番话?我姐姐温柔端方,又最是安分守己,怎么有人这样编排她?”难怪这几日在谢家,除了团素,其他下人看她的目光都是怪怪的,想来原因在此了。
谢潇华听了秦赏夕的话,苦笑一声,问道:“你觉得江姑娘漂亮吗?”
秦赏夕道:“你别岔开话。”
“我没岔开话,我既然问了,你如实回答就好。”
“当然漂亮,她可是我们阳州第一美女!其实依我之见,芷容何止当得起阳州第一美女的名号!”
“那她在阳州的名声好不好呢?”
“这…...不差!”
“不差是什么意思呢?”
秦赏夕只有道:“她没爹没娘,嫁了人之后没多久,婆家人就死光了。所以当地汉人都说她是‘天煞孤星’。那里的胡人倒是没这种说法,但是从成儿死了她疯了之后,连胡人都对她有意见。因为她时常发疯,疯言疯语,举止时而如常时而狂躁,难免招人厌烦。”
谢潇华继续追问:“她只是婚后才遭人非议的?而且只说她是‘天煞孤星’?”
秦赏夕怔了下,仍旧照实说:“也不是。她婚前就有些人说三道四。她长得漂亮,性子又好,喜欢她的男人很多。那些男人总是想法子接近她,不惜高价买她剪的彩纸,跑去木兰庭出十倍的价钱吃她亲手做的菜。纠缠她的人多了,难免有那么一两回叫人误会,以为是她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但因为她是木兰庭的人,加上她为人比一般中原女子都要保守,所以传这些闲言闲语的人倒也不多。”
“那你觉得袖袖和江姑娘,谁更美一些?”谢家与叶家本为世交,谢潇华自小便直呼叶袖袖闺名,叶袖袖嫁给谢云起后,他一时不察,直呼大嫂名讳也是常有的事。
不待秦赏夕回答,谢潇华继续道:“你姐姐又何尝不是貌比西子,性情温柔?外面有不利于她的传闻岂非也很正常?加上袖袖嫁人晚,自然就被那些心生妒意的女人和那些求之不得的男人说成是没人要了。谢管家年纪大了,老糊涂,又一心为着谢家好,听了人家随便讲的闲话,难免会往心里去,真亏你也信。莫非你怀疑袖袖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秦赏夕心念一转,笑道:“也对,这回倒是我糊涂了。不过你们家的下人,真该好好管教了。你们兄弟体谅下边的人,也总该有个度,是吧?”
谢潇华也笑了:“你在说谢安还是在说团素?”
“你扯团素做什么?”秦赏夕一时有些不自在。
“哦”谢潇华一脸无辜,“我以为你说我大哥过于关心自己的丫头了。”
“你大哥关心谁,与我何干?”
“你真这么想?”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事”谢潇华不再逗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解释道,“团素八岁大的时候就服侍我大哥了。他们主仆情深在所难免,你不要多心。”
“我多心什么?你今天的话可真是莫名其妙。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屋去看芷容了。你大哥心情恐怕也不好,你去开解开解他吧。”言罢,果真说走就走,往皓雪居方向返回去了。
秦赏夕一直进了皓雪居,这才回头去看谢潇华。谢潇华也已离去。
她心中叹道:潇华啊潇华,你将我当做傻子来哄么?你不愿让我知道袖袖的事后伤心生气,我感激你一片好心,可惜你的话骗不了我。芷容在外风评虽不甚好,但也不过几个无聊人嚼舌头罢了,可没糟糕到如袖袖般不堪。谢安身为谢府管家,那该是何等精明的人?他怎么可能无端传主子的不是?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会自己查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捏住戴在腰畔一块雕了木兰花样的白玉佩。那本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璧,后来被一分为二,一半在她的父亲叶镜寒手里,一半在她的母亲秦倾倾手里。秦倾倾年轻时虽然与叶镜寒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恋,但她后来终究是堪破情缘,潇洒放手。那一半玉璧在秦关河的手里,化作三块木兰玉佩。另一半玉璧,后来被叶镜寒做成一支玉钗,取名为“相忘”,送给了袖袖。不同的是,虽然同属精心打磨,秦关河的手艺比叶镜寒却不知差了多少。秦赏夕此次来楚城之前,虽从未见过谢潇华,但也听袖袖提过,谢潇华还是从叶镜寒处学会制作首饰的。
叶镜寒此生做得最漂亮的玉钗,正是送给叶袖袖的那支“相忘”。
秦赏夕摩挲着手中玉佩,这块玉佩与叶袖袖的“相忘”,本来出自同一块玉璧:袖袖,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欺负了你?
她本是睹物思人,因而摩挲所戴玉佩,可却由此想起袖袖的玉钗。那玉钗和这玉佩,本是连体同生之物,可如今却独剩了这块玉佩。念及这里,她忽又想起当日在红袖居内,并未见到那支“相忘”。玉钗“相忘”本是叶袖袖最喜欢的头饰,她几乎日日戴着。听团素说,谢云起留下了叶袖袖生前所有的东西用以睹物思人,那为何独独不见“相忘”?难道收在妆奁里?可是谢云起对着“相忘”,岂非比对着一块红肚兜,更能怀念袖袖?毕竟“相忘”才是跟袖袖形影不离的东西。
想到这里,秦赏夕便悄悄出了皓雪居。一路上,尽拣着僻静之处朝红袖居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