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
看着城墙下密密麻麻,犹如蚂蚁一般的军队,城楼上的乌茨格倒抽了一口凉气,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惊跟惶恐了。
从一开始收到消息的疑惑,再到如今亲眼目睹的焦虑,他完全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那些平日里只会溜须拍马皮的大臣此刻全都窝在一边,没人敢出声献计,个个都在擦着额上冒出的冷汗,心里则是盘算着等下城破之后要怎样第一时间保住小命。
至于那个被斩月抓过一次的郭檀郭丞相,他则是面无表情的站在众人面前,半垂着脸一副漠然的样子,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对乌茨格急得团团转的模样视而不见。
“现在到底要怎么办?你们倒是给我说啊!平时不是很多话说吗?”乌茨格用力一甩袖子,将旁边摆着的牛角饰品掀翻在地,神情阴鸷的指着那班畏首畏尾的大臣说道,“说!都给我说个对策出来,不然寡人就杀了你们!一个不留!”
这帮废物!
许久之后,才有人颤巍巍的出来进言,“王上,不如派人把国师大人请过来吧。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国师功夫那么高,肯定能擒下对方主将。”
乌茨格倏地转过身,下颚**了下,露出一个扭曲的笑脸来,随即一拍桌面哈哈哈大笑道,“对对,寡人怎么会忘了——来人,有请国师!”
国师师从锦鎏高人,武功自是高强,肯定能助他擒下敌方主将。只要主将被杀,剩下的人就不足为惧了。
乌茨格话音刚落,那边立刻就有人领命,十万火急的跑去请人了。
过了差不多一炷香时间之后,那位据说是从锦鎏来的白发国师才姗姗来迟,腆着大肚子一晃一晃的慢慢爬上城墙。
乌茨格连忙端起笑脸迎了上去,“国师来了,可让寡人好等。”
“拜见王上,不知王上召见微臣何事?”白发国师象征的对乌茨格抱了抱拳,一双老眼精光闪烁,从所有人身上扫过,最后才落到城墙之下。
甫一见下面黑压压看不到尽头的军队,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再仔细一看,反射性的在心里倒抽一口气,这……这是什么情况?
乌茨格示意他跟自己走上前,指着城下的军队道,“国师请看,那身穿银白铠甲之人就是地方主将,你可有把握将他生擒回来?”
国师原以为乌茨格是要他出城打仗,心中正七上八下,听到这话不由松了老大一口气,原本还在退缩的心立刻膨胀了起来——左右不过是拿下个只会使用蛮力的莽夫,这事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把握是有的,只不过……”国师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一双精光闪烁的老眼直盯着乌茨格。
后者立刻会意,虽然心里正在咬牙切齿,却依旧笑着许诺道,“若国师能助我除去此人,解了我西凉大难。他日封侯拜相,自然不在话下。”
国师没有实权,侯爷跟丞相才是一等一的大户,权利也高——国师要的就是乌茨格这句话。
“呵呵,既然如此。王上请放心,微臣必定不负王上所托。”
国师得到想要的承诺,心里欢喜,忘了之前的恐惧,大摇大摆的飞身立到城墙上,居高临下的朝军队最前方身着银白铠甲的人高声喊道,“呔!哪里来的无知小儿,胆敢犯我西凉皇都,还不快快报上名来,爷爷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
一阵秋风扫过,底下几十万大军一片静默,连半声咳嗽都没有,队伍最前方的那个人更是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兀自维持原来的姿势半分不动。
“敬酒不吃吃罚酒,好,这是你自找的!”国师倍感面子上挂不住,再让乌茨格怀疑的眼光一看,立刻恼羞成怒。
言罢当即双手成爪,两臂前伸,纵身一跃从城墙上跳起,如大鹏展翅般,速度奇快,直取身着银白铠甲之人的面门。
“吃我一招!”
眼见着双手就要碰到那人,斜地里却突地窜出一条黑影,眼前金属独有的冷芒闪过,国师心下一惊,顾不得动手,连忙偏过身体,脚尖再一点地,直接退开近十来米。
定睛一看,就见那白衣将军面前正立了一面目冷峻,看似不到十八岁的黑衣少年。那高瘦少年单方手持一把五尺来长的凤嘴刀,刀尖向着他,刀锋偏白,在日光下闪耀着森冷的气息。
国师让他那双不带感情的眸子一盯,瞬间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但想到以后的荣华富贵,却还是硬着头皮怒声问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子?敢来碍老夫的好事!”
“斩月,速战速决。”马上的白衣将军,也就是单宝乾这才抬起头,笑眯眯的对挡在他面前的黑衣少年……不,应该是是娃娃脸‘中年人’说道,“好戏也差不多快开场了,别浪费时间。”
斩月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知道了。”
刚刚真不该跳出来当出头鸟,还得让人使唤,真划不来。
国师见他们两人竟把他视若无物,心头一把火更是烧得旺盛,这次就算是没有高官厚爵,他也一定会杀了单宝乾跟斩月。
“黄毛小子,胆敢如此蔑视老夫!”国师气得怒发冲冠,一张不见半丝皱纹的脸膛更是涨得通红,“你们可知老夫夺命追魂爪的名号?犯到老夫头上,今日老夫就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看招!”
话音刚落,双手再次曲起成爪,指尖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腾空跃起,直朝斩月二人扑过去。
“啰嗦。”
斩月唇边挂着一丝冷笑,一个旱地拔葱从原地跳起,双手将凤嘴刀抡了个圆,用比国师更快的速度冲上前去,逆转双腿踢到国师胸口,再趁着他往后急退的时候乘胜追击,迎头一刀兜头劈下!
城墙上的人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斩月的动作,他已经足尖一点,提着长刀退回单宝乾身边。
在他身后,已经落地的国师依旧摆出双爪一前一后欲往前扑的姿势,许久之后,却突然从他印堂上掉下一串血滴,然后那血越聚越多,越流越快,逐渐蜿蜒到他的鼻子、下巴、脖子还有胸口——最后倏地轰然倒地,整个人被从中破开成了大小相同的两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斩月这才傲然的转过头,瞥了国师已经成了两半的身体一眼,顺手将凤嘴刀上的血迹甩掉,不忘冷哼一声表达自己的看法,“不自量力。”
单宝乾这边的军队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斩月,斩月,斩月……”
声音由小而大,逐渐形成一股无形的威压。
与单宝乾他们的兴奋相比,乌茨格这边的情况就显得不太好了。
亲眼目睹如此血腥的场景,城头上抽气声早就此起彼伏,乌茨格与一干大臣全都煞白了脸,甚至还有的忍不住跑到旁边吐去了——对方只一刀就把他们的救星当猪一样切成了两扇,这仗还用得着打吗?
看来今天是真的天要亡他啊!
乌茨格深深的看了一眼城下的军队,颓然坐倒在地。
“王上,”郭檀毕竟跟了乌茨格许多年,此刻也是心有不忍,上前两步跪倒在地,沉声道,“请王上速速将完颜将军找来。完颜将军素来领兵有道用兵如神。此事,还需依仗他来解决。”
“完颜……”乌茨格闻言,犹如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一般,脸上立刻恢复了神采,当下激动的站起身,用力将身边的太监推了个趔趄,高声道,“快,快去找完颜将军!快啊!”
小太监领命而去,在郭檀的安排下分派十数人从密道离开,前去寻找完颜不破。
晌午的时候城下又开始了一轮佯攻。大军自是岿然不动,只派少数几支人马在城下叫阵,悉数乌茨格的罪行,然后再用碗口粗的石块朝城墙上甩过去。
等守城军将示意放箭,那些人又溜得贼快,一下子就顶着盾牌毫发无伤的逃远了,气得城上所有人都在破口大骂。
乌茨格看了几次,又惧又怒,胸口更是疼得厉害,无奈只能让内侍扶着回去休息。
郭檀等一干大臣自然是亦步亦趋的跟了过去。
御医替乌茨格把了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勉强开了帖宁神的药让着先吃几次试试看。
听闻完颜不破回到宫里的时候,乌茨格正在喝药,闻言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也顾不得被汤药淋湿的衣摆,连忙赶过去迎接。
甫一打见面,就先看到完颜不破脸上的还有手上的伤口,乌茨格当场就懵了,“不破,我的好侄儿,你这是怎么回事?”
完颜不破对乌茨格讨好的模样相当反感,只不过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不碍,只是受了点小伤。王上,现在是什么情况?”
来之前,托勒副将就已经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完颜不破。但战况瞬息万变,现在是什么情形,他也不确定,故而必须再了解一遍。
“你来看,”有完颜不破在,乌茨格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领着完颜不破走向最高的城墙,他指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军队,语气里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丝愤懑,“这么多人围着寡人的皇城,他们只叫阵,不进攻。而且其中还有武功高强的人在,就连国师都让他们给杀了——寡人实在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马,又到底是要做什么。不破,你可要替寡人好好出一口气啊!”
“王上放心,微臣知道该怎么做。”完颜不破退开一步,躲过乌茨格亲热的要来挽住他胳膊的手,面无表情的说道,“请王上先行回宫等着,微臣这就出城问个明白。”
乌茨格几番想要与他拉近关系都被拒绝,不由起了怒火,但又想起现在还需完颜不破撑场面,只能讪讪的收回手,点头应道,“既然如此,那寡人就等着不破你的好消息了。”
“不用等了,现在就可以给你消息。”
一把突兀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两人身边,完颜不破反射性的皱起眉,下意识的拔出长剑挡在乌茨格面前,同时厉声喝道,“谁?出来!”
“完颜将军,好久不见。”奔雷从城墙上翻下来,手里提着两个大盒子朝完颜不破促狭的眨了眨眼,“自打京城一别,不知将军是否想念在下?”
“是你?”完颜不破挥手示意冲进来的士兵退开,一边警惕的盯着奔雷,选择性的忽略了他听起来像是调戏的话,眯着眼冷声问道,“姓齐的想当皇帝?”
奔雷楞了下,才恍然想起“姓齐的”是指的他家庄主,随即大笑出声,“拜托!那怎么可能!离……我们老大才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我们今天来,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帮大舅老爷还有二舅老爷收复失地。”
大舅老爷……
单金霖!
完颜不破倏地睁大双眼,心下却是一片了然。
是了,单小五既然是厉氏后代,那么单金霖自然也是——他们的确是有那个资格来拿回厉天傲打下的江山。
“对了,这东西是送给你的。”
见完颜不破陷入沉思,奔雷倍感无趣,干脆往前走了两步,将手上的箱子丢到乌茨格面前,笑得分外欠扁,“这可是好东西,别说我没提醒你哟。”
“什……什么?”乌茨格以为他要动手,吓得连退了好几部,要不是有内侍扶着,早就摔倒了。
“看看不就知道了。”奔雷始终笑得神秘兮兮,就是坚决不肯说是什么东西。
完颜不破鼻子比较灵敏,很快就闻出其中的血腥味,另外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闻着有点恶心。
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既然奔雷敢当场送过来,那就证明一定有它的重要性。
想到这里,完颜不破朝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将盒子打开。
那侍卫领命而去,用剑尖挑开盒子上的环扣,将盒盖掀了开来,定睛一看,差点没当场吐出来,“这是……是……”
“是什么?”乌茨格本就焦躁,让那侍卫一顿结巴,更是气得不轻,“说出来!”
“是……是……”那侍卫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乌茨格,又瞧瞧面色凝重的完颜不破,将心一横,闭着双眼高声喊了出来,“是太子殿下!”
乌茨格顿了下,随即疯一般的推开内侍,跌跌撞撞的跑到桌子旁边,只一眼,便确定了盒子里那颗被梳成女子发型,发上簪着珠花,又睁大了双眼死不瞑目的,就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当今西凉的太子殿下没错!
“太子……太子,我的太子,我的儿啊!”乌茨格凄厉的哭号回荡在四周,无视了旁边那颗属于乌尔宓的,散发着恶臭的干瘪人头,他小心翼翼的捧起自己儿子的脑袋,不住的拿手去碰那已经开始长出尸斑的脸,魔怔了一般讷讷的念叨,“儿啊,我的儿啊……”
完颜不破也怔忪的看着那张已经失去了生气的熟悉的脸,手上的长剑慢慢的垂落在身侧。
太子自小与他手足情深,当初也是他建议让太子去守城历练的,如今太子没有得到历练洗礼,反倒是让人先取了性命,他心里,说不难过那是骗人的。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他们杀了太子,把他们全都给我杀了啊,杀了!”乌茨格怒红了眼,将太子的头颅安放在桌面上,用力一捶桌面连声咆哮,简直恨不能当场将奔雷抽筋扒皮开膛破胸。
奔雷倒是老神在在,一点看不出还怕的模样,见完颜不破朝自己持剑朝自己走来,不由挑了挑眉,好心建议道,“难道那个在暗地里给你出主意,让你绑架夫人的人没有告诉你,千万别惹逍遥岛的人吗?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罢了,你是打不过我的。”
“虽然我本来也是想等你回来,跟你好好打一场过过瘾。不过刚刚收到消息,听说你让一些长毛畜生伤得够呛——我从不与有伤之人交战,今天就不跟你啰嗦了。只要你弃暗投明,我可以答应你……”
“少废话!”
完颜不破怒吼一声,长剑直指奔雷,红着眼杀了过去。
奔雷眸光微沉,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冷静的闪过他的攻击,反手抽出腰间软剑迎了上去,短兵相接,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经过了不下数十招。
完颜不破攻势凌厉,招招都直取奔雷要害,反观奔雷,却只是一个劲儿的闪躲,偶尔躲不过了才回身用软剑挡一下,摆明了不想与完颜不破正面对上。
乌茨格在旁边看着两人对战,不知怎的,居然头脑一热,取下墙上作为装饰的金色长剑,猛的朝奔雷撞了过去,“我杀了你!”
“来得正好!”
奔雷眼前一亮,懒得再跟完颜不破打下去,使出杀手锏逼得他不得不飞身后退,自己则是趁机抢过乌茨格手里的长剑,反手用剑柄在他后脑上敲了一记。
不等完颜不破再次攻过来,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昏迷的乌茨格扛到肩上,一个纵身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原本紧闭的城门倏地洞开,一直都没有动静的大军此刻才真正沸腾了起来,纷纷高举手中兵器,跟在一身银白的单宝乾身后,疯一般朝城里涌了进来。
完颜不破在城头上亲眼目睹这一切,感觉自己就像闹剧里的小丑一样,被耍得彻头彻尾。
原来,这一切是早就算计好了的。不叫阵,不进攻,只是为了等他回来,让他亲眼目睹这不堪的一切——可他却连这些事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不知道!
耳边兵器交接的声音响个不停,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呼喊请求他带领大家杀出重围,完颜不破却一概不予理会,只仰头看着头顶上依旧蓝得纯净的天空,手中长剑颓然落地。
作为镇国大将军,他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的国家已经沦陷的人!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哈哈哈哈……”
将手搭在护栏上,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土地一寸一寸沦陷,完颜不破倏地放声大笑。笑声苍凉,似乎连大地都要为之颤抖。
国破山河在,没想到这一切居然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他……无力挽回,也挽回不了了。
伸手擦掉唇边溢出的鲜血,脑中的昏眩越来越强烈,胸口被抓伤的地方更是疼得撕心裂肺,完颜不破勉强收住了笑,呛咳了两下,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随即无力的往后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