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凉风习习,蛙声虫鸣连成片。
趁着夜深人静,单小五做贼似的带着随身的小包袱偷偷的开了门,左右观望了下,避开巡夜的人,熟练的往后山林子里摸了过去。
月亮很圆,单小五从兜里拿出一颗鸽子蛋一般大的夜明珠放在手中,一边就着月光手脚并用的爬到林子中间比她人还高的大石头上。
因为石头上长不了树,自然顶上没有被树木遮住,银白色的月光可以肆意的铺洒在上面。
从兜里摸出来一个三角形的符纸,用火折子点着了,再将其抛在自己右手边,单小五默念了一会儿,静静看着它飘出袅袅青烟。
过了一会儿,原本明朗的夜空渐渐聚拢出一团乌云,将月光轻轻遮住,在符纸燃剩最后一丁点的时候,有阴冷的风吹过,等乌云散去,一条雾状的人影便带着满身寒气出现在单小五身边,慢慢凝结成一名穿着灰蓝色旧长袍,长发束起成冠,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
“来了?今天有点慢诶。”单小五见怪不怪,兀自伸长了双腿毫无形象的仰躺在石头上,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还是户外凉快,这两天睡屋子里都快闷死了。
“坐好坐好,姑娘家在陌生男子面前坐没坐相,成何体统。”中年男子扬起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打在单小五额头上。
“喂喂,你又打我,”额头上一阵冰凉的风刮过,单小五龇牙咧嘴的抗议了一翻,没有感到任何实质的疼痛,于是便又无所谓的挥了挥手,不耐烦的道,“咱两谁跟谁啊,你都是个鬼了,又不是男人,怕什么?”
“臭丫头,又来埋汰我。”中年男子眉毛一挑,再次举高了手中的折扇就要作势打下去。
“哎哎,好了好了,我坐好还不行嘛。”不情不愿的将两只脚收了回去,一个翻身,盘腿坐了起来。
中年男子这才满意的笑了笑,将手中的扇子收了回去。
“你说我都来这边这么多年了,还有没有可能回去?”单手撑着下巴坐在大石头上,单小五恹恹的望着圆盘似的月亮好一会儿,这才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掏出个红艳艳的石榴,掰开了,一半丢给身边的老鬼,一半则是抓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
“我怎么知道?”面色惨白却不难看得出英俊之色的中年男人捧起那半边石榴,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我又不是你说的那个世界的人。”顶多他就是死多了那么个两三百年而已。
“唉……”单小五长叹一声。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但每次想起自己的家人,心里依旧惆怅不已。
当初明明是好好的在家里睡着觉,怎料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离奇的变成了小胳膊小腿的婴儿一枚,身边围绕着的尽是一些身着飘逸长袍挽着发髻做古装打扮的人,更别提他们说的还是她根本就听不懂的艰涩语言。
睡眼朦胧的时候还可以欺骗自己那是还没清醒出现的幻觉,但当第三次醒过来仍旧是以同一形态处在同一环境的时候,那就真的是想自欺欺人都没办法了。
确认了自己真的被穿越了的时候,单小五差点没哭瞎了眼,穿越剧流行那阵她看过不少,可是她自己压根就不想穿越啊!家里爸妈跟兄弟姐妹都还健在,她又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而且,穿越女最杯具的好不好!
莫名其妙就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边没有半个认识的人也就算了,明明已经活了那么多年了还得从头开始顶着别人的身份小心翼翼的过活,没有权利没有自由,然后等时机一到就要准备披上红盖头被推上花轿嫁给个陌生男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说不害怕恐惧那都是骗人的。
一开始接受不了穿越的事实,她也曾想就这么直接哭死算了,说不定死了就能回去了——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么?
但是想归想,最终她却没能如愿哭的挂掉,反倒是看着她这辈子的爹娘也跟着天天泪眼汪汪的吃不下睡不好,心一软便再也嚎不下去了,安静了好些日子,等适应了这边的生活,心里便也渐渐变的明朗了起来。
其实看开点,不也就是多活那么个几十年么?等时间一到,现在这副身体断了气,灵魂还是一样能回去的,倒不如珍惜这个机会,体验一把不同的生活,轰轰烈烈的放肆一次也无妨,何必一开始就掐断了后路?
这样想着,单小五开始逼着自己去适应跟现代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网络可以用?OK,她完全可以自己写书自娱自乐;晚上没有电灯只能用昏暗的煤油灯照明?OK,她干脆一入夜就睡觉,把自己养的水水嫩嫩;没有认识可以说话谈心的人?OK,她完全可以自己跟自己思考对话,反正这是宅女必备基本技能;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大家闺秀?OK,她不从正门走,她换男装贴假喉结努力爬树翻墙。
长到这么大,门面上乖巧柔顺底子里离经叛道的事她可没少做,双面人的生活过久了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只不过因为怕会被归为异类直接放火里烧了,所以即便她心智再早熟也不敢表现出来,满腹心事不敢跟别人说,有时候还得强迫自己去跟附近邻居家的小屁孩玩成一堆……这样的日子真的过的让人各种内牛满面。
好不容易熬过了萝莉阶段,等进了山寨当了山贼,某天夜里睡不着出来乘凉的时候总算遇到了这辈子第一个可以谈得上心里话的对象——也就是现在她身边坐着的这只老鬼。
聊的兴起的时候不是没问过他的来历,可是他却两手一摊,只给了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答案:因为做鬼时间太长,他把当人时候的事情都忘的差不多了,唯一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绝情。
单小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忘记还是不愿意提起,但是既然他已经选择了遗忘,她也就不打算继续寻根问底了,无视了两人年纪上的差距,一口一个老绝的喊的好不热络。
对于她的无赖,老鬼绝情纠正了好几次都无果之后也就只有认了,她不肯喊他一声绝叔也成,换个老绝也还算能接受,只要别是那句让人,不……是让鬼都会发抖打冷颤的‘情哥哥’就行。
“对了,老绝,最近有没有什么花边新闻之类的来说说?”单小五用手指甲小心翼翼的去抠那红宝石一样的石榴籽,一边扭头觑着绝情,“在家里都闷死了,书都没得看还老是被娘亲她们几个嫌弃刺绣功夫不到家……”像是想到了被好几名娘子军同时围攻的画面,她又翻了个大白眼,撇着嘴抱怨,“拜托,谁想学那种东西啊,一坐就是老半天,很伤神的好不好!”
别说她手笨做不好了,就是她真的心灵手巧她也决计不会委屈自己在家里对着块布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四处去逛逛买点零食打听八卦,再不济去武馆看人练武偷学几招也成。
认识绝情也有好几年了,单小五每次来黑风寨的时候总会带点元宝蜡烛跟吃的过去跟他分享分享,顺便聊聊人生理想天下江湖之类,别看这只鬼穿的颇为穷酸,但肚子里墨水可不少,什么之乎者也天下布武大道为公都能侃出个道理来,又兼之有一颗好八卦的妇女之友内心,所以大到锦鎏皇朝宫廷秘史小到邻村大牛家的母狗生了多少小狗他也能如数家珍一般说个不停,而且讲诉的方法也相当有趣,甚至比那些大酒楼的说书先生还要好上许多倍——单小五承认,大多数时候她会上山来,真的是无聊的慌特意来听他说八卦道时事的。
当然,有时候她也会跟他细说现代世界里的东西来交换,一人一鬼隔着阴阳却聊的很是投机,单小五更是打心眼里将绝情给当成了好姐妹好兄弟一般对待。
有一只忘年交老鬼当闺蜜,试问放眼天下还有谁猛的过她?
绝情挥着扇子,也跟着轻飘飘的在石头上坐下,仰头望了一眼高悬的圆月,然后又垂首翻动着自己那双在月光下显得分外透明的修长双手,“你想听什么内容的?”
“内容啊……”单小五将未吃完的石榴放在一边,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又歪着头说道,“要不,你跟我说些比较猎奇的江湖事吧?”
江湖那么大,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新鲜事,,举凡什么天下第一庄的二小姐跟魔教教徒夜半私奔被抓啦,峨眉派的掌门师太在崆峒派某长老沐浴之时闯了进去又撒泼撕了人家衣服之类的,每每让单小五听得格外入迷,当然,那些个没钱吃饭了却还要死撑面子装豪气的江湖侠客闹出来的笑话也不在少数。
“猎奇的事么……”绝情收回手,刷拉一声抖开纸扇,慢吞吞的摇了起来,目光在皎洁的月色下显得有点迷离,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沉吟了一声,道,“如果要说这江湖现今最猎奇的,应当属这前不久才出现过一回的逍遥岛岛主,归不离。”
“归不离?”单小五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这名字很奇怪,但具体怎么个奇怪法,她自己一时之间也说不清。
“对,就是归不离。”绝情用扇柄敲了敲单小五的额头,示意她别老开口打断他,“据说归不离为人甚为低调,极少离开逍遥岛在江湖上走动,但却偏偏拥有一身的高强武艺,而且亦正亦邪神秘莫测。曾经有人说过,当你还在感激他帮你解决了魔教带来的难题的时候,转过身他也可以立刻派人将某个正道门派屠戮殆尽,一个不留。”
“这么狠?!”单小五屏住呼吸,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插嘴道,“那大家岂不是都很怕他?”
绝情斜睨了她一眼,“没错,就因为谁也抓不准他的心思到底是偏向哪一方,所以江湖上的人都对他是又爱又恨,江湖传言,都说他这次出现在江湖上必将又有大事发生……”
“我想再提一个问题。”单小五乖乖牌的举高了一只手,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绝情看,脸上的表情相当的猥琐,“老绝,我想知道,那个什么逍遥岛主的,是不是个被人抛弃然后怀恨在心的老头子?”
岛主诶!武功高强诶!性格特殊诶!那跟任我行之类的江湖大佬有啥不同么?
虽然名字是很真的很押韵很不错,但单小五敢打赌,如果这个归不离不是个老头子,那也肯定是品行不良脾气古怪的丑大叔,举凡武林大头,就是那种心狠手辣老谋深算的,一般不都得是老头子才合理么?看看人家任我行跟东方不败,虽然两个都是威名赫赫武功高强无敌于江湖的日月神教教主,可惜一个是脾气古怪面如僵尸的老头子,一个是切了下半段最爱绣花的伪娘,怎么想都是杯具啊。
绝情半透明的嘴角**了两下,那张惨白的俊脸显得很无奈,“我怎么知道,江湖上都传闻他常年……有人来了。”
话还没说完,绝情突然低语了一句,随即站起身往后一飘,快速的将自己隐入黑漆漆的树林里。
“喂,江湖上都传闻他什么?你话还没说完啊,回来,老绝!喂喂!”听得正精彩的时候讲故事的人突然开溜,这就好比你看着满桌子山珍海味却看得到吃不到一样,单小五猛的伸手,却也只来得及抓住残留在空气里的一抹冷凝,满腹怨念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撒了。
愤恨的一扭头,单小五咬牙切齿的盯着那拨开枝叶蹒跚走过来的黑影,口气不是太好的厉声质问,“谁?!”
“……是我。”那黑影被单小五这么一喝显然楞了一下,但依旧不屈不挠的坚持走了过来。
就着月光看了老半天,单小五这才看清楚,来人居然是今天才横着被送到寨子里的箫晓律。
他身上只披着一件洗的泛白的浅色长袍,一手按着缠满绷带的肩膀,脸上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想必钱碧瑶姑娘在之前就给他处理妥当了。
“是你?”
“都这么多年了,你喜欢夏天晚上往林子里跑的习惯还是没改。”箫晓律咳嗽了几声,挪动不是太方便的右脚靠到大石边上,侧脸笑看着石头上的人。
“习惯能改得了才怪了……”单小五抛过去一枚白眼,语气很是不耐烦,“你没事跑出来做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你可别得了伤寒又把自己整挂了。”
“放心好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拉了拉长袍领口,箫晓律笑道,“只是出来散散步,不碍事。”
单小五嗤笑一声,“刚拔了箭头还不到几个时辰,想把命散掉?”
箫晓律没说话,只是爬上石头,在单小五旁边吃力的坐下,“你刚在跟谁说话?”
“鬼。”单小五斜眼喵喵不远处又跑出来蹲着看戏的某只老鬼。
“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么逗趣儿。”
“这么久没见,你倒是长进了,居然弄了个媳妇回来。”单小五说着,用手肘撞了撞箫晓律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怎么样,什么时候娶过门?我也好去蹭顿饭沾沾喜气。”
箫晓律苦笑着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出声解释道,“我跟钱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哟~你就别装了。”单小五一副我什么都了解的模样,三八兮兮的将脸凑了过去,“人家钱姑娘都喊你相公了,这关系还能有假?”
虽然钱碧瑶后来说明了他们两人还没拜堂成亲,但在单小五看来,箫晓律这番舍身抢亲的举动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两人之间没有关系才有鬼了。
想到鬼,单小五又狠狠的剜了一眼不远处摇着纸扇听八卦还要装潇洒的某绝,后者耸了耸肩,笑眯眯的在她的X光照射下自动退散了。
“不是的,我们……”箫晓律蹙眉,刚想再解释,冷不防单小五突然一个大力神掌拍在他受伤的肩膀上,立刻让他疼的龇牙咧嘴,只能按着伤口大力的喘息,努力调气以压下那突如其来的痛楚。
“疼吧?”单小五狞笑着说道,既然绝情都已经走了,那就代表着今晚也没有故事能听了,而这全都是拜前面这家伙所赐,不好好回报一下他就太对不起她有仇必报的个性了。
“……你倒是试试让人砍一刀然后再狠拍一掌看疼不疼。”不疼?不疼才真他妈见鬼了。
“知道疼就对了。”无视痛的直抽气的箫晓律,单小五叉腰横眉冷对,“我才不管你跟钱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反正这都不关我的事,”抓住他没受伤的手臂,她强硬的将他从石头上掀了下来,继续道,“我的责任就是把你的伤治好而已,所以,现在你,”纤指一点他来时的方向,昂着头一字一句的念道,“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房里去!”
箫晓律捂着已经渗出些微红色的大腿绷带,对单小五的暴力行径只能报以苦笑,疼的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乖乖的让她半拖半拉的往回带。
“嘶……轻点轻点,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是那么暴力,一点都不像女子温婉……”
“我就是不女人不温婉又怎么了?我高兴!”
“……”
待两人走进树林,绝情的身影却又在石头上渐渐凝聚成形。
弯腰拿起单小五刻意留下的元宝蜡烛跟两只鸡腿,他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语,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慢吞吞的将东西收入袖袋里,缓缓的朝树林里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