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中秋,宫里的节礼照例赐到霍祁钺府上。霍祁钺也照例换上朝服出来跪谢,照例给了来送礼的太监赏银,却见那太监面有难色,对着他挤眉弄眼的。
霍祁钺心里疑惑,又见他瞟一瞟自己,瞟一瞟礼盒。而他身边还有个太监,却像是专门派来监视他的一样。
霍祁钺心中警钟大作,脸上却不露出半分,依旧是给了二人不菲的银子,亲自送出门来。
那使眼色的太监心里惴惴,不知道霍祁钺明白自己的意思没有。
霍祁钺刻意无视他询问的眼神,看着那人垂头丧气地去了,才转身回府。
他自己捧着礼盒来到自己屋里,吩咐下人都退了下去,才将礼盒打开。
礼盒里只有一些常规的宫中月饼点心,并没什么异样。
霍祁钺不相信,一块一块将点心掰开,终于在一块蛋黄莲蓉月饼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他打开一看,面色大变,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饼屑乱飞。
“简直岂有此理!”霍祁钺暗骂,堂堂一国国君,竟然已经被挟制到这般境地,想召臣下进宫,也要选择这样的法子。
皇帝这些日子都很郁闷,丽贵妃和八王爷已经不止一次劝说他禅位。可是他们明显低估了这位君王的生命力,他在任丘的药方之下都仍然苟延残喘,又岂会这样轻易就让出宝座?
可是他一日不松口,丽贵妃和八王爷就一日不肯给他松快日子过。
他虽然已经不吃任丘的药了,可是身子骨早就被蚀空了。他现在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一向疼爱的宠妃爱子,竟是这世上最不想让他活着的人。
他想要求援,可是朝政已被八王爷一手把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护住虎符。若是连虎符都落在八王爷手里了,他简直不敢想自己会被他怎么样对待。
反正史书上弑父夺位的君主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不怀疑八王爷有这样的狠心。
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怀念死去的太后,和被他贬谪到萼邑的薛缜,起码他们不会想害他。
可是,似乎,已经很迟了。
霍祁钺趁夜悄悄入宫,他原来是管着皇城宫禁的,自然有些许人脉。此时入宫虽然凶险,可还在他控制范围之内。
他随着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就是上次来送信的那位,不敢去皇帝寝殿,只因殿里殿外都是丽贵妃的爪牙。而是来到了一间偏僻的宫室里等候,过了好久,才见到皇帝围着大氅、形销骨立犹如枯鬼,活活将霍祁钺吓了一跳。
“陛下,您怎么……”霍祁钺连忙搀扶他坐下。皇帝摆摆手,“都是朕平日不修,才遭此横祸。”
霍祁钺心里虽然深以为然,却也不敢直认。
皇帝似乎很紧张,不断地问那太监时辰,断断续续地,才将吩咐霍祁钺的事情说完。
霍祁钺一时无语,若是旁人,他一定会讽刺对方几句,可是面前这人是皇帝,虽然昏庸,到底尊卑有别。于是他只好跪地领旨,“臣谨遵皇上圣旨,不会使旁人知道的。”
皇帝点点头,“我知道你做事一向稳妥,不然,老九也不会和你那么好了。”他忽然老泪纵横,“我枉为人君,竟然连善恶妍媸都分不出来,简直无面目去见太后。”
霍祁钺无奈地想,有时候,一瞬间的错念,就是一辈子的苦果。这么简单的到底,怎么皇帝直到现在,才明白呢?
霍祁钺按原路出宫,第一件事不是回府,而是又来到城西沈璎珞处。
沈璎珞如今是一个人住着,晴岚不见之后她也不想要丫头了。在她心里,晴岚就是晴岚,再有谁来代替她,都是对不住她,和她们之间的情分。
霍祁钺担心他的安全,找了自己府里两个力气大、会些功夫又知底细的仆妇陪她住着。
沈璎珞已经睡下了,听到有人脚步匆匆,连忙起身穿衣。霍祁钺不敢唐突,站在院子里,等着她开了门,也不进去坐,只是压低了声音道,“京中怕是要有变,我得送你离开。”
沈璎珞下了一跳,“难道是姐姐姐夫又出什么事儿了?”
霍祁钺摇摇头,“暂时与他们无关,他们现在萼邑,倒也算是塞翁失马了。”
沈璎珞微微放下心来,“那外祖家呢?还有珊瑚,会不会有事?”
霍祁钺想一想,“卫老爷如今没有爵位,倒是好事;至于向少夫人……”他也不敢打包票,向远跟着八王爷,若是毒计得逞,封侯拜相也说不准,可要是马失前蹄,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了。
霍祁钺不愿给沈璎珞什么虚假的承诺,语焉不详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既然已为向家人,就只能和向家荣辱与共,一切只有看她自己了。”
沈璎珞皱起眉头,她虽然放心不下珊瑚,可是霍祁钺这样深夜前来,一定是万分火急的事情。她一个人已经是他的负担,又怎能撺掇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去带走珊瑚呢?
霍祁钺想起那日沈珊瑚乔装成丫鬟冒险跑到卫府送信,又回过头来安慰沈璎珞,“我看向少夫人倒不是那样愚昧妇人,也算是有勇有谋,想必不须你操心,也会保重自己的。”
沈璎珞只好点点头,“希望如此,如今我这个样子,就是想去救她,怕她也不会认我。”
霍祁钺连忙打断她再说下去,“于是便这样说定了,你好好收拾细软,我明日辰时来接你,再和一个人会和了,由他护送你到北境去。”
他看着沈璎珞笑一笑,“那儿是‘卫家军’所在之处,和穆托也是一河之隔,民风淳朴,景色阔壮,你在那儿,倒比在这刀光血影的琼江,更叫人放心些。”
沈璎珞没说话,半日才抬起头来,看着霍祁钺似乎想说什么。霍祁钺的脸微微发热,也看着她。可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对着他深深行了一礼,“霍统领对我的恩德,我没齿难忘,只盼着日后琼江安定了,那时还能再会。”
霍祁钺勉强一笑,“一定会的。”
沈璎珞低低道,“那就好。”
霍祁钺看着她转身回屋,自己站了半晌,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这夜月色如霜,洒在院子里,一片寂寥空灵的景象。霍祁钺看了看月亮,苦笑着离开了。
事后薛缜听他重述这段故事,捶胸顿足了一番,“你这个蠢货啊!我姨妹的意思就是有情况啊有情况啊!你怎么连个人话都听不懂,真是不解风情!”
霍祁钺摸不着头脑,“我以为,是句客套话。”……
皇帝见霍祁钺走了,扶着太监的手慢慢向寝殿走去。他们不敢走大路,只有挑着无人小径走。月华照在鹅卵石子儿铺的路上,周围的绿草也染上一层霜色,虽是中秋,却是寒冬一般的景色,恰好衬着皇帝此时的心情。
“小顺子,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很坏的皇帝?”小全子已经投靠了丽贵妃,皇帝身边值得信任的只有一个小顺子。他听皇帝这样问,连忙摇头道,“皇上英明神武,堪比上古贤君。”
皇帝笑起来,“你还真是不会说谎话啊,这样的话,怕是你心底也不信吧。”
小顺子跪在地上哭起来,“奴才不懂什么大道理,奴才只知道,当年奴才的姐姐犯了错,太后娘娘要处罚,若不是皇上一句话,奴才的姐姐早就死了,也不会年满二十五之后被放出了宫,如今招赘了姐夫在家,虽然清贫,却过的是是安安稳稳的日子。奴才只有姐姐一个亲人,皇上是不是贤明的君主奴才不知道,奴才只知道,皇上是奴才的恩人,奴才替皇上办事,就是万死也不辞的!”
皇帝有些诧异,他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可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一世昏庸,可就是不经意见做了一件好事,就有小顺子在此时还能为他所用,替他出宫请来霍祁钺,也许事情就会有转机了。
皇帝忽然觉得一直暗沉沉的心底似乎洒进了一抹月光,他亲手扶起小顺子,“朕知道你的忠心,我们回去吧。”
小顺子抹一把泪水,紧紧地搀扶着皇帝,让他将垂垂老矣又病弱细瘦的身体的重量一大半都压在自己身上。主仆二人走在细细的小径上,留下被月光拉的狭长的影子。
二人走了许久,才到了寝殿。并不敢从正门进,而是从侧门奴才们走的地方进来,小顺子蹑手蹑脚地栓好门,原扶着皇帝悄悄上榻。
寝殿里一片幽暗,只有外间亮着几点灯。
皇帝坐上榻了才舒了口气,正要躺下,就听到一个冷冷的女声道,“这么晚了,皇上去哪儿了?”
皇帝吓得一抖,只见顿时灯光大亮,丽贵妃穿着一身金红色的宫装立在地上,她头上戴着九凤冠,凤嘴里衔着的珍珠随着她走动颤巍巍地闪着亮光。
她慢慢地走近皇帝,“皇上这么晚了不好好歇息,怎么又出门呢?”
皇帝还未答话,丽贵妃眼里闪过狠辣的神色,她转过身对着小顺子,“你这个狗奴才,明明知道皇上病重,如何这么晚了将皇上带离寝殿?你居心叵测,不得不杀!”
小顺子跪在地上,听她已经将自己判了死刑,连连呼救,“皇上,救救奴才吧!”
皇帝未及拦住丽贵妃,已经冲进来几个太监,小全子为首的,将小顺子死拉硬拽地带了出去。
“你、你这个奸妃,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