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缜见到的,就是沈璇玑抚尸大笑的模样。
她的大氅被丢在地上,鬓发微散,衣裙上已经渗出血迹,可是似乎一点感觉不到疼的样子。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积在那莲紫色的肩头和沈璇玑乌丽的长发上,耀疼了薛缜的眼睛。
他被皇帝留在宫中,却也不让他近身侍奉,只将他和双池关在一座无名偏殿,整日三餐都由宫人定时送来。
薛缜知道,这是为了防着他多事,阻碍了八王爷的大计。
他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皇帝就不怕八王爷掌了朝政,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他这位君父呢?
他待在宫里,找不到人传信。霍祁钺虽然知晓他的处境,可自己在宫禁内的权力已经被大大削减,若不是丽贵妃和八王爷还忌惮完全忠顺于他的“金乌卫”,只怕他的好日子,也要过到头儿了。他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按兵不动。
薛缜没想到沈璇玑会单枪匹马地闯进宫里,听了霍祁钺派人传话,才带着双池,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赶到了“元泰殿”外。
“璇玑?”薛缜也不行礼,走到沈璇玑身后,轻轻地唤了一声。
沈璇玑懵然地回头,眼睛里是一片空洞。她打量着薛缜,似乎很陌生。
薛缜心里涌起一阵恐惧,他去抱沈璇玑,“璇玑,你怎么了?”
沈璇玑还是没回过神来,仔细地看着他,好像在辨认。
薛缜心都慌了,他伸手去摸沈璇玑的脸,“璇玑,是我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家等着我的么?”
沈璇玑这才认出薛缜,她心中大恸,眼泪却死死地锁在眼眶里,只是轻飘飘地道,“王爷,你怎么才来啊?”
薛缜心里一痛,低下头去掰沈璇玑牢牢搂着春绰的手,“璇玑,放开手,咱们回家好不好?”
沈璇玑倒是很听话,点了点头,“好,回家好,也带春绰回家。”
薛缜鼻子一酸,不忍心去看春绰的尸身,招了双池过来,“将王妃的大氅给春绰盖好,咱们回家去。”
双池在九王府里和春绰、兰清已经相处得如同一家人一般。他向来喜欢春绰俏丽爽朗,谁知不过短短三日,再见之时,那人已经是娇花委地。他看着春绰死得惨,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却不敢伸手去擦,低着头去一边捡起了沈璇玑的大氅,轻轻地将春绰的尸身包起来。
沈璇玑看着他将春绰从自己怀里抱走,还是呆呆的。薛缜害怕她憋出什么毛病,急着要出宫。
“九王爷这是什么规矩?见了皇上也不行礼么?”丽贵妃的声音在身后凉凉地响起了。
薛缜连拖带抱地将沈璇玑从地上拉了起来,圈在自己怀里。他也不回头,只是冷笑一声,“我劝你,见好就收,别太贪心了罢。”……
不说薛缜是如何带着沈璇玑回府的,却说安国公……不,应是卫府里这些日子可谓是五味杂陈。失落的如叶老夫人、卫邗,悲戚的如淳姨娘,无奈怅惘的如卫珏夫妻、沈璎珞姐弟,还有一众惴惴不安的下人。青荇已经帮着叶老夫人打发了许多出府,可还有几家忠心的老奴,愿意跟着卫家。
叶老夫人见状,也不好强令他们走,只好自己开解自己,也是开解子孙辈儿们,“好在只是夺爵,并没有抄家治罪,若是那样……”
若是那样,不止下人们要拉去官市上跟牲口似的被卖掉,就连主子们,怕是也难逃一劫。
叶冬毓点点头接话道,“老太太说的是,我记得小时候看过葛家的人被发卖,一府女眷都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地被人挑选回家去做下人,好些的不过是个小老婆,可怜极了。”她心有余悸,还是强笑着道,“咱们家虽然没了爵位,到底还有九王妃替咱们安排好了一座宅子,等过几日,搬过去便罢了。”
叶老夫人“嗯”了一声,“早搬早好。”
二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姚氏和卫玠。叶老夫人身边一人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激动。青荇上来拉住她,到后头去倒茶。
“老太太发了话,这下你可放心了?”青荇去小炉子上烧水,一边问道。
墨菡轻轻叹了口气,“能早一日避开就好了,就怕他还是死死纠缠,那我除了死,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别胡说!”青荇白了她一眼,“他不过是疯几天,咱们出去了,难道他还追上门不成?”
墨菡勉强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这二人说的,自然就是那位自诩风流倜傥、人生致力于万花丛中过不在乎沾不沾身的卫府二爷、唯一从风暴中心全身而退的卫玠了。
他此刻正在他母亲姚氏的屋子里,二人勾画着未来的蓝图,好不得意。
姚氏如今眼睛长在头顶上,别说不在乎叶老夫人和叶冬毓,就连沈璇玑也不在她眼里。她戳戳卫玠,“儿子,如今你长进了,不如咱们别要你二表妹了,娘替你到外边去找,一定有好人家的姑娘能做你的媳妇儿!”
卫玠摇了摇头,“不成,我就要二表妹。”
姚氏搡了他一把,“干什么?你还真对那蹄子动了心?”
卫玠“嗤”了一声,他自从伪造了证言陷害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卫玢之后,觉得自己真是个人才,简直有理由鄙夷任何见识不如他的人了。他白了一眼姚氏,“依娘看来,是三表妹和王妃亲近,还是二表妹呢?”
姚氏笑了,拍了卫玠一下,“傻孩子,还考你老子娘呢!自然是你二表妹,向远家的和王妃不是同胞,不过是面子情儿!”
卫玠一摊手,“那不就得啦!向远那小子最近陡地阔了起来,我去了他家里一次,只见满屋都是好东西,连姨妈身上头上都光鲜了许多,还不是他媳妇儿的嫁妆置办的?”
姚氏撇了撇嘴,“哼,你姨妈怪不得不上咱们家来了,原来是娶了阔媳妇儿!”
“所以啊!”卫玠狡猾一笑,“二表妹的钱一定更多,咱们怎么能让到口的肥鸭子飞了?”
姚氏觉得儿子说的有理,慈爱地笑着摩挲他,“我的儿,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只要你长进会筹划,娘的下半辈子啊,就有靠了……”
叶老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果然短短几日间,就已经做好了出府的准备。
这日一早天还没亮,青荇和墨菡扶着叶老夫人,卫邗搂着病弱的淳姨娘,卫珏和叶冬毓照管着沈家姐弟和下人、东西,云先生牵着玉郎,奶娘抱着祺哥儿,一行人只带着简单的随身东西,走出了卫府。
卫珏雇的车在外头等着,卫邗转过身来瞧一瞧自己出生长大的这座府邸,心里百感交集,都凝结成一声长叹,散逸在冬日清晨的寒风里。
“等一等!”卫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来,姚氏没他跑得快,由北萱扶着,掂着小脚跟在后头。
卫珏以为他是来送行的,不屑道,“装腔作势!”
谁料卫玠跑到近前,也不向祖母、父亲请安,直接伸手就去扯叶老夫人身边的墨菡,“你怎么也跟着走?爷不是让你留着,日后让你当奶~奶么?”
墨菡往叶老夫人身后躲,红着脸道,“二爷说笑了,奴婢没那么大的脸面。”
卫玠哈哈一笑,“你休要妄自菲薄,爷如今当家了自然说话是算数的。”
“无耻!”卫邗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这样的畜生,还嫌祸害得不够吗?”
姚氏此时追了上来,见卫邗牵着淳姨娘,又打了她的儿子,顿时就不依不饶地扑了上来,“你这个老杀才!你如今不是国公爷了,以为老娘还怕你不成?”
卫珏见她泼妇一样,连忙挡在父亲身前,被姚氏结结实实地挠了几把。
叶老夫人气得颤抖不已,“泼妇!孽障!真是家门不幸!”
沈璎珞和青荇连忙替她顺气儿,墨菡跪在地上哭得泪人一样,“老太太,恕奴婢再不能服侍您了!”说完就站起身来,往卫府门前的柱子上撞去。
众人都惊得叫了出来,还是玉郎眼明手快,一把拖住了墨菡,“墨菡姐姐,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一家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只见巷口处停下了一驾马车。车帘一掀,下来一个三十五六的男人,穿着靛蓝色的贡缎暗绣云纹长袍,瘦高身材,长方脸面,颌下留着一丛短须,看着颇有几分威武。他冷眼瞧了卫玠和姚氏一阵,才走上来对着叶老夫人一拱手,“姑老太太,侄孙是来接您和妹妹回府的。”
原来此人,正是叶冬毓的长兄、现任忠勇侯叶云霆。
叶老夫人看见他,脸色稍稍好看了一点,“让你见笑了,你去问问你妹子吧,我是不回去的。”
“我也不回去!”叶冬毓皱着眉头,“我有丈夫、有儿子,为什么要回娘家去?”
叶云霆自小疼爱幼妹,虽听她这样说,还是好言相劝,“只是娘亲想你和祺哥儿,又惦记着姑老太太,不过回家去住个几日。若是妹夫愿意,也随咱们回家去住,你何必撒脾气呢?”
叶冬毓背过身去,“我不回去,哥哥走吧!”
叶云霆被她一噎,为难地看了看卫邗和卫珏,“国……卫老爷、妹夫,这……”
“娘子,”卫珏唤道,“大哥一片真心,你就随他回家去瞧瞧岳母,等我将那边宅子安排好了也回府去向岳母请安,好不好?”
叶冬毓拉着他的衣袖摇头。
叶云霆苦了脸,卫玠还不怕死地阴阳怪气,“大嫂子,既然侯爷发话了,你就回娘家去吧,反正我们卫家也败落了,你回娘家去正好呢!”
叶冬毓气得要回骂,却见叶云霆上下扫了卫玠一眼,“这个庶人是谁?好大的胆子!”
卫玠一哽,他读书无成,没有功名,又没了安国公嫡子的身份,说他是庶人,一点儿错都没有。
叶老夫人见叶云霆要整治卫玠的模样,到底心软,对他淡淡一笑,“你娘的心意,我知道了。既然毓儿也不愿回去,且等着我们那边安置好了,再叫她带着祺哥儿回去住两天。”
叶云霆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亲自将叶老夫人送上车,又一路护送到了巷口,目送着他们一家去了。
姚氏和卫玠呆愣愣地站在门口,叶云霆又回过头来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劝你们收着些,下次再让爷看到你们狗仗人势,就不是今日这样好发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