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缜一连七日在“卧佛寺”里替皇帝诵经祈福,布衣茹素,十分虔诚。待到第八日上,他早晨照旧做完功课,中午被住持死留着用了一顿素斋,直直到了午后,才动身下山回府。
此时正是初秋,天高云淡,山中也不比琼江城里酷热。薛缜一时想到此处正是和沈璇玑第一次长谈的地方,不觉心里一阵暖洋洋的。他来了兴致,招手唤双池,“爷要步行下山,你派人先将车赶到山下候着。”
“是。”双池应是,一路小跑着去安排了。
薛缜和住持喝着茶,等到双池再来回禀的时候,方才起身,对着住持拱手为礼,“这几日叨扰了,过两日宫里会派人来,我这就告辞了。”
住持双手合十,“山中静谧,难免有些蛇虫鼠蚁,还望王爷多加保重。”
薛缜不过是当句客气话,微微一笑,转身带着双池和几个牵着马的随从,出了寺门。
他们几人一路下山,一路玩赏,脚程比平日慢了许多。几乎到了半路,双池眼尖,远远瞧见路上停着一辆马车。
“王爷,您看,那不是咱们的车么?”
薛缜微微眯了眼睛,果见那车紫盖翠帷,正正地停在路中间,确确实实是自己平日里乘坐的那辆。
“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他心里一突,语声便不自觉地冷了。
两个随从快步上前,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王、王爷,咱们的车上,有、有这么大一个洞!”一个随从拿手比了个三尺左右的圆形。
“马、马不见了,车夫、车夫死在当场!”另一个也接话道。
薛缜的脸刹时阴沉得像风雨欲来的天幕,透着隐隐的不祥。他也不说话,疾步上前,双池和随从们也都不敢说话,跟在他身后。
那二人并没有信口开河,薛缜冷冷地望着半边车厢都被砸破的车和车夫的尸体,眉头紧皱。然而等他看到不远处那块静静躺着的巨大圆石,脸色就更难看了,“去城里将霍统领找来,就说有人,意图谋杀本王。”
“是!”两个随从翻身上马,一路向着山下疾驰。
双池小心翼翼地窥着薛缜的脸色,“王爷,咱们站在这儿,怕是太招眼了。”毕竟此时几人势单力孤,若是歹人卷土重来,倒是不好抵挡。
薛缜点了点头,“找两个人,在暗处看着,但凡有不轨靠近的,便将他拿下!”说完便站在路旁的树影里,等着霍祁钺。
那两个报信的随从,一路未敢迟缓,等到了琼江城内,其中一个问另一个,“你去禀告霍统领,我去回禀王妃?”
“王爷没有让回禀王妃啊!”
“这样的大事儿,怎么能瞒着王妃?”问话的人显得很惊讶。
“还是谨遵王爷之命吧,否则惊着了王妃,他必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答话的那个老成些。问话的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理,便点了点头。
可天不遂人愿,薛缜虽然刻意瞒着沈璇玑,沈璇玑还是知道了他遇袭之事。
“你说什么?王爷遇袭?在哪儿?何时?”沈璇玑一惊之下,一碗滚茶便打翻在手。春绰惊呼了一声,正要上来擦,却被她推开。
“花嬷嬷,叫人备马!”她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听着一个小厮的回话,“奴才是在街上替嬷嬷姐姐买线的时候,见霍统领带着一队‘金乌卫’策马疾驰而过,奴才正觉得奇怪,便听到有人议论,说是咱们王爷下山的时候碰见了埋伏,奴才吓了一跳,这才急急忙忙回来禀报,望王妃恕奴才无状,擅闯内院之罪!”那小厮跪在地上,沈璇玑顾不得将他拉起来,“你没有罪,快去再找几个家人来,随我上山。”
沈璇玑已经出了院子,见花嬷嬷还傻傻地站在地上,不觉急道,“嬷嬷,你还站着做什么,叫人备马啊!”
“王、王妃,这、这琼江女眷,没有出门儿骑马的啊!”花嬷嬷话音未落,自己便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是老奴糊涂了,老奴这就去!”
等到沈璇玑走到了院外,马夫已经恭敬地牵着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马儿等着了。沈璇玑来不及赞马好,翻身上马,带着几个身姿彪壮的家将出了九王府,一路往“卧龙山”疾驰而来。
霍祁钺比她早到不少,已经和薛缜见了面。他的“金乌卫”到了,薛缜方才放下了心。
“这儿瞧不出什么,怕是要上去才能看得到痕迹。”霍祁钺在现场转了几圈,拿马鞭指着侧面的山上道。
“既然是处心积虑,又怎么会留下痕迹?”薛缜冷笑了一声,“不过,我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简直欺人太甚!”
“只要有心害人,就一定会留下痕迹。”霍祁钺看了薛缜一眼,“怎么样?随我上山去瞧瞧,心里也有个数。”
薛缜默默点了点头,派了几个人守在现场,自己带着双池,随着霍祁钺上山去找证据。
沈璇玑骑在马上,心里一阵阵地发冷,她的背心处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她根本不敢想,如果薛缜有事,怎么办。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沈璇玑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只有将马腹夹得更紧,一刻也不愿松懈。
她疾奔上山,荡起烟尘也顾不得了,果然远远的,就看见薛缜那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路中间,早已残破不堪。那破洞在沈璇玑眼里十足得惊心动魄,她心头一阵乱跳,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在马上坐不稳就要栽了下来。
她再看,就看见地上躺着一人,用白布盖着,瞧不清模样,四周都是血迹。
沈璇玑勒住马缰,跌跌撞撞地爬了下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过去。旁边守卫的“金乌卫”不是人人都识得九王妃,而沈璇玑今日也是家常便装,鬓发散乱粘在脸上,还沾着尘,看起来十分狼狈,就有人上来欲拦。
谁料到沈璇玑力大无比,那人毫无防备之下,竟然险些被她推了个跟头。她直直走到那具尸身跟前,伸手便去掀那白布!
“璇玑?”她猛然回头,就见薛缜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哇!”地一声,沈璇玑大哭了出来。薛缜连忙上来将她拉到怀里,眼圈也是一热,“我没事,哭什么……”
沈璇玑不答话,死死地搂着他的脖子,不顾形象地大哭,一边哭,一边还将鼻涕都抹在薛缜青色金线镶滚绣半枝莲的锻袍前襟之上。
霍祁钺比薛缜落后着半步,见了这场景惊呆了,“这是什么个情况?”他捅捅身边一个留下的守卫。
“回霍统领,这位、应该是九王妃,一路策马狂奔而来,咱们的兄弟要拦,被她差点推得跌个狗吃屎,正要掀那白布,九王爷到了,喊了一声王妃闺名,就是现下的情况了。”那守卫一板一眼地答道。
霍祁钺要笑,就见薛缜远远地投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他连忙闭上嘴,装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过了好半晌,沈璇玑方才收住了眼泪。她刚才是又惊又怕,现在却是又羞又臊,虽然霍祁钺和“金乌卫”诸人都很体贴,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可她依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双池,将我的披风拿来给王妃。”薛缜知道她臊了,害怕她恼,连忙吩咐双池。
双池将披风拿来,沈璇玑连忙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睛。
霍祁钺在薛缜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薛缜点了点头,“我原本想瞒着太后,不叫她老人家担心,可看来也瞒不住了。”他拍拍霍祁钺的肩膀,“辛苦你了,若有什么线索,记得找人知会我一声。”
“是。”霍祁钺在旁人跟前,不像私下那样和薛缜熟稔,拱手应道。
薛缜先将沈璇玑扶上马,自己也坐了上去,又对着霍祁钺点了点头,挥了一下马鞭,绝尘而去。
傍晚风大,霍祁钺隐隐约约听到沈璇玑说,“王爷,怎么办?我丢人了。”
“没关系,谁要出去说,就把狗眼剜掉。”……
霍祁钺转过脸望了望“金乌卫”的兵士,只见大家都和他一样,大张着嘴,怕冷似地,缩了缩脖子。
薛缜的话不错,太后果然不到晚上,就知道他遇袭之事。太后何许人也,不过眼珠子转一转也知道是谁下的毒手,顿时气得手脚发颤,将手边药碗狠狠掼在地上,“来人!更衣!哀家要去见皇上!”
“元泰殿”里,皇帝正由丽贵妃喂药。太后气势汹汹地进来,一见到丽贵妃,就厉色道,“你出去,哀家有话要和皇上说。”
太后病重多时的人,早就不能和几年前相比,然而她执掌后宫数十年的威仪尚在,丽贵妃居然被她镇住,乖乖地出去了。
她带上门,却不离开,而是站在灯烛的暗影里,将耳朵凑在门上偷听。
太后声音很低,她几乎听不到什么,只听到几个字儿,不过“狼子野心”、“不孝不悌”、“必为祸患”之类。她狠狠地攥住了拳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
太后离去之后,皇帝传召了“金乌卫”统领霍祁钺,然后下了一道旨意,说八王爷监理国事不力,罚俸半年,禁足一月。
薛缜听了这个消息,笑得不可抑制。沈璇玑和来传话的霍祁钺都站在一边,看他那样笑着,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沈璇玑向霍祁钺使了个眼色,霍祁钺点了点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璇玑蹲下来,将薛缜抱在怀里,“王爷,别伤心……”
薛缜笑得眼睛发红,“我一条命差些没了,他就只罚俸禁足而已?我知道他素来偏心,只是没想到,竟然……竟然……”
“这世上,原本不是每件事都有公平,既然他不肯给公平,我们自己去要,又有什么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