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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一日 李庄

当着站长和正在打字的车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车通过外,竟茫然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我必须说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铁路管理。我曾不知多少次经过纽约中央车站,却从未见过那站长。而在这里却实实在在地既见到了车站又见到了站长。要不然我很可能会把它们两个搞混。(金岳霖附言)

八月十三日 中央车站

现在轮到车站了:其主梁因构造不佳而严重倾斜,加以协和医院设计和施工的丑陋的钢铁支架经过七年服务已经严重损耗,从我下面经过的繁忙的战时交通看来已经动摇了我的基础。(梁思成附言)

(十六)一九四三年六月十八日(36)

亲爱的正清:

……李约瑟教授刚来过这里,吃够了炸鸭子,已经走了。开始时人们打赌说李教授在李庄时根本不会笑。我承认李庄不是一个会让人过分兴奋的地方,但我们还是有理由期待一个在战争时期不辞辛苦地为了他所热爱的中国早期科学而来到中国的人会笑一笑。终于,在这位著名教授和梁先生及夫人(当时卧病在床)见面时露出了笑容。他说他非常高兴,因为梁夫人的英语竟有爱尔兰口音。而我从不知道英国人对爱尔兰还有如此好感。据说最后一天下午,在中央博物院的院子里受到茶点招待时(当然是根据梁太太的建议),他更为活跃。可见英国人爱茶之甚。

许多人曾说,梁思成本应被授予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因为他在李约瑟中央大礼堂演讲会上,成功地使平时有隙的陶孟和与傅斯年握手言和。大家为这个消息悄悄鼓掌。李博士走上前握着梁思成的手,私下里授予他“诺贝尔和平奖”。

……

在读了托尔斯泰关于一八○五到一八一二年在彼得堡和莫斯科之间的各色人等的详尽描写之后,我必须承认,在一九二二和一九四三年之间,李庄、重庆或昆明或北平或上海的各种人物,与《战争与和平》中所描写的一个世纪以前,甚至在遥远的俄罗斯的人们是何等地相似。所以,为什么不让他们都和解呢——我是一般地指生活和人们。

爱你的菲丽丝

一九四三年六月十八日 李庄

(十七)一九四六年一月(37)

最亲爱的正清:

……正因为中国是我的祖国,长期以来我看到它遭受这样那样罹难,心如刀割。我也在同它一道受难。这些年来,我忍受了深重的苦难。一个人一生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革命,一点也不轻松。正因为如此,每当我觉察有人把涉及千百万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闲视之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他……

我卧床等了四年,一心盼着这个“胜利日”。接下去是什么样,我可没去想。我不敢多想。如今,胜利果然到来了,却又要打内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我很可能活不到和平的那一天了(也可以说,我依稀间一直在盼着它的到来)。我在疾病的折磨中就这么焦躁烦躁地死去,真是太惨了。这并不是说我未享有大众心目中的美好生活,这并不是说我不相信需要彻底变革我们的许多体系。是战争,大大小小的战争、遍布四处的战争、日复一日的战争,我不能再忍受了。

永远爱你的徽因

一九四六年一月 重庆

(十八)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八日(38)

最亲爱的慰梅:

……我终于又来到了昆明!我来这里是为了三件事,至少有一件总算彻底实现了。你知道,我是为了把病治好而来的,其次,是来看看这个天气晴朗、熏风和畅、遍地鲜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后但并非最不关重要的,是和我的老朋友们相聚,好好聊聊。前两个目的还未实现,因为我的病情并未好转,甚至比在重庆时更厉害了——一到昆明我就卧床不起。但最后一件我的享受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这次重逢所带给我的由衷的喜悦,甚至超过了我一个人在李庄时最大的奢望。我们用了十一天才把在昆明和在李庄这种特殊境遇下大家生活中的各种琐碎的情况弄清楚,以便现在在我这里相聚的朋友的谈话能进行下去。但是那种使我们得以相互沟通的深切的爱和理解却比所有的人所预期的都更快地重建起来。两天左右,我们就完全知道了每个人的感情和学术近况。我们自由地讨论着对国家的政治形势、家庭经济、战争中沉浮的人物和团体,很容易理解彼此对那些事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和想法。即使谈话漫无边际,几个人之间也情投意合,充溢着相互信任的暖流,在这个多事之秋的突然相聚,又使大家满怀感激和兴奋……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当那些缺少旅行工具的唐宋时代的诗人们在遭贬谪的路上,突然在什么小客栈或小船中或某处由和尚款待的庙里和朋友不期而遇时的那种欢乐,他们又会怎样地在长谈中推心置腹!

我们的时代也许和他们不同,可这次相聚却很相似。我们都老了,都有过贫病交加的经历,忍受了漫长的战争和音信的隔绝,现在又面对着伟大的民族奋起和艰难的未来。

此外,我们是在远离故土,在一个因形势所迫而不得不住下来的地方相聚的。渴望回到我们曾度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的地方,就如同唐朝人思念长安、宋朝人思念汴京一样。我们遍体鳞伤,经过惨痛的煎熬,使我们身上出现了或好或坏或别的什么新品质。我们不仅体验了生活,也受到了艰辛生活的考验。我们的身体受到严重损伤,但我们的信念如故。现在我们深信,生活中的苦与乐其实是一回事。

……我该如何描述啊?!!!所有最美丽的东西都在守护着这个花园,如洗的碧空、近处的岩石和远处的山峦……昆明依旧那样的昆明,这花园展现出它独有的魅力。唯一的问题是,……我自己的不幸,我不健全的肉体和心灵。自来后,我的呼吸应像这样……,是令人惊讶和失望的。但根据……,我会习惯这里的海拔和剧烈的心跳,并且会恢复到正常,呼吸也会逐渐平静下来。

这是我在这所新房子里的第十天。我已经适宜待在这里,以致我失去了向你描述房间里各样家具和精巧陈设的冲动。这房间宽敞、窗户很大,使它有一种如戈登·克雷早期舞台设计的效果。甚至午后的阳光也像是听从他的安排,幻觉般地让窗外摇曳的桉树枝丫把它们缓缓移动的影子映洒在天花板上!

如果我和老金能创作出合适的台词,我敢说这真能成为一出精彩戏剧的布景。但是此刻他正背着光线和我,像往常一样戴着他的遮阳帽,坐在一个小圆桌旁专心写作。

他们不让我多说话,尽管我还有不少话要说。可是这样的“谈话”真有点儿辜负了那布景,但这就是生活。……这里的海拔或是什么别的对我非常不利,弄得我喘不过气来,常觉得好像刚刚跑了几英里。所以我只能比在四川时还更多地静养。

爱你和正清。

菲丽丝

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和张奚若在一起到三月二日 昆明

(十九)一九四七年二月一日

最亲爱的正清:

……政治的混乱和觉悟的痛苦给清晰的地平线又增添了乌云。我几乎总是在消极地悲伤。右派愚蠢的思想控制和左派对思想的刻意操纵足可以让人长时间地沉思和沉默。我们离你们国家所享有的那种自由主义还远得很,而对那些有幸尚能温饱的人来说,我们的经济生活意味着一个人今天还腰缠万贯,明天就会一贫如洗。当生活整个乱了套的时候,我在病榻上的日子更毫无意义。

始终爱你

菲丽丝 徽因

一九四七年二月一日

(二十)一九四七年十月四日

最亲爱的慰梅:

无论怎样,我最好告诉你我为什么到这个医院。别紧张,我只是来做个全面体检。作一点小修小补——用我们建筑术语来说,也许只是补几处漏顶和装几扇纱窗。昨天下午,一整队实习和住院大夫来彻底检查我的病历,就像研究两次大战史一样。我们(就像正清常做的那样)拟定了一个日程,就我的眼睛、牙齿、肺、肾、饮食、娱乐和哲学建立了不同的分委员会。巨细无遗,就像探讨今日世界形势的那些大型会议一样,得出了一大堆结论。同时许多事情也在着手进行,看看都是些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用上了所有的现代手段和技术知识。如果结核菌现在不合作,它早晚也得合作。这就是其逻辑。

我将打住所有的废话,和你聊聊我的病房所在的这座楼。它是民国初年建的一座漂亮建筑:一座“袁世凯式”、由外国承包商盖的德国巴罗克式四层楼房!我的两扇朝南的狭长前窗正对着前庭,可以想象一九○一年时那些汽车、马车和民初的中国权贵们怎样装点着那水泥铺成的巴罗克式的台阶和通道。……

……我找了个机会同宝宝和她的年轻朋友们去了趟颐和园。(他们中有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他的诗作王佐良曾在伦敦出版的《生活与书信》一书中加以评论。)不管怎样,我坐着人力车抵达了颐和园的门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在颐和园里面怎么办了。最终我不得不花七万元(39)雇了一顶可以往返的滑竿,一直来到宫殿后面的山顶。这是我最爱的地方,当年曾带史坦因夫妇去过。这是一次大成功。夜雨之后,天气好极了。可以看到四周围几英里的地方。孩子们走路陪着我,高兴极了。看见他们前呼后拥,我觉得自己像个大贵族。

老金和思成特别好,替我们看家。……你看,我从深渊里爬出来,来干这些可能被视为“不必要的活动”;没有这些我也许早就不在了,像盏快要熄的油灯那样,一眨、一闪,然后就灭了!

你永远的

菲丽丝

一九四七年十月四日

于北平的医院

(二十一)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十日

最亲爱的慰梅:

……在一个庄严的场合,梁先生向我展示了他带回的那些可以彻底拆、拼、装、卸的技术装备。我坐在**,有可以调整的帆布靠背,前面放着可以调节的读写小桌,外加一台经过插入普通电源的变压器的录音机,一手拿着放大镜,另一手拿着话筒,一副无忧无虑的现代女郎的架式,颇像卓别林借助一台精巧的机器在啃老玉米棒子。

……

现在,我被建议停笔,以“你永远的”结束这封书信。因为我累了,我只能在信中简单报告情况,或者专门在你所谓的“录音机”里说明情况。我们确实听到了录在磁盘上的各种问候。但是全都不对头了,思成听起来像梅贻琦先生,慰梅像正清,而正清近乎保罗·罗伯逊。其中最精彩的是阿兰的,这当然在意料之中。我非常自豪,能收藏一位专业艺术家的“广播”录音。

不过迄今我还没有按这机器应有的用途来做什么,只有让孩子们录些闹着玩的谈话。我觉得好像乾隆皇帝在接受进贡的外国钟表。我敢说他准让嫔妃们好好地玩了一阵子。现在我真的要停笔了,所以……

(是聪明过人的哲学教授好心地建议我停笔。)

你的永远的

菲丽丝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十日

(二十二)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最亲爱的慰梅:

……再见,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能突然闯进我的房间,带来一盆花和一大串废话和笑声该有多好。我不再像去年一样,我现在乐观地微笑,还可能给你作伴。

非常爱你

菲丽丝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星期六

(二十三)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八日至十二月八日

最亲爱的慰梅和正清:

现在我觉得我们大概只有一两个月能自由地给在美国的你们大家写信了,也许是因为不能通邮或别的什么障碍,我觉得憋得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即使是这封信,……我希望它能在圣诞节前或过节时寄到。

谢谢你们寄来的书,特别是其中最后一本,正清自己的杰作,多好的书啊!我们当然欣赏、钦佩、惊奇和进行了许多讨论,大家都对这书有非常非常深的印象。有时我们互相以热情赞美的话说,正清显然是把握了我们华夏臣民的复杂心态,或知道我们对事物的不同感觉,所以,这不是那种洋鬼子的玩意儿;此刻对于一个现代中国人来说,它一点儿也不是。张奚若热情地说,他喜欢正清的书,“没有一处是外人的误解……他懂得的真不少”等等。老金说这是对我们的一个“合理而科学的”总结,正清“对有些事有着基本的理解,他和别的外国人真是不一样”。而我和思成非常惊讶,它真的全然没有外国人那种善意的误解、一厢情愿的期望或失望。我尤其欣赏正清能够在谈到西方事物时使用西方词汇、谈中国事物用中国词汇,而同一个西方语言却既能让美国读者以自己的语汇来读关于中国的事,又能让中国读者用另一种语汇来读关于自己国家的事。我们对这一点都特别欣赏。

此外,我们还常常以最大的钦佩而且毫不感到羞耻地互相指出,有许多关于中国的事实我们竟是从他这里才生平第一次知道(!)例如,有趣的是,我从不知道玉米和白薯是这么晚才来到中国的;还有特别是那些关于中西方关系的事件。

换句话说,我们都极为赞赏正清的这本得意之作。自从慰梅重建武梁祠以来,梁氏夫妇还没有这么高兴过呢。

我唯一的遗憾,如果说有的话,是在这本总结性的著作中没有涉及中国艺术,尽管我也看不出艺术与国际关系何干。即便如此,艺术是我们生活中那样重要的一部分,如果要一般地谈论我们的话,艺术也是不可少的,那是我们潜意识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我提到艺术的时候,当然也指诗,但可能也指由我们的语言、我们特有的书法、构词、文学和文化传统所引发的情感和审美情趣。我们特殊的语言实际上由三部分组成:修辞,诗,只有一部分才是直接的了当的言语!……我想说的也许是,正是这种内涵丰富的“语言——诗——艺术的综合”造就了我们,使我们会这样来思索、感觉和梦想。

它正是固执的坚果壳,对试图接近我们的西方人而言难于打开,即使他的确懂得我们过去的社会结构、儒家思维模式、官僚传统和当前的政治问题等等……当然,此时我也很疑惑,并多少自言自语地认为或许你是对的。这次,“艺术”还没有进入正清著作所涉及的范畴。

……简言之,我认为艺术对我们精神的塑造和我们的饮食对我们身体的塑造一样重要。我深信,我们吃米饭和豆腐会不可避免地使我们同那些大块吃牛排、大杯喝牛奶,外加奶油蛋糕或馅饼的人有所不同。同样,坐在那里研墨,耐心地画一幅山水画的人,肯定和熟悉其巴尔扎克风格或后印象主义画派和晚期马第瑟和毕加索,住在巴黎拉丁区的叛逆青年(或专程到墨西哥去旅行以一睹墨西哥壁画的年轻人)全然不是一个类型……

……以上全是我自己私下里的一点儿书评,不过是为了想争论一下,而正清对善意的争论总是很来劲的。寄这封信得花我一大笔钱了!

说到政治观点,我完全同意正清。这意味着自从上次我们在重庆争论以来我已经接近了他的观点——或者说,因为两年来追踪每天问题的进展,我已经有所改变,而且觉得正清是对的。我很高兴能够如此。顺便说一句,因为我对许多事情无知,我非常感谢正清对中国生活、制度和历史中的许多方面的高瞻远瞩、富有教益的看法。因其对自己的事很熟悉,我常不愿去做全面的观察或试图把它闹清楚。所以读正清的书对我们极有吸引力,我们也要让年轻一代来读它。

也许我们将很久不能见面——我们这里事情将发生很大变化,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变化,是明年还是下个月。但只要年轻一代有有意义的事可做,过得好、有工作,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始终爱你和正清

菲丽丝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八日至十二月八日

(1) 英国作家曼斯菲尔德。

(2) 指当时《北平晨报》副刊。

(3) 此系林徽因笔误,应为民国二十一年。

(4) 指萧乾先生及其作品《蚕》。

(5) 三爷指林徽因的三弟林恒,时住梁家。

(6) 洋车即黄包车。

(7) Boo,梁思庄的女儿吴荔明的乳名。

(8) 思马一,梁思成的五妹思懿的绰号。

(9) 金岳霖。

(10) 梁从诫。

(11) 原信中有两个“第六”;林徽因当时尚未意识到抗日战争实际已经开始。

(12) 表哥表姐。

(13) 此信书于一幅送给女儿梁再冰的漫画旁,由于当时梁再冰过于爱看小说,有高度近视的危险,林徽因故以此方式对其委婉劝导。

(14) 指斯大林的追悼会。

(15) 一种防治结核病的药。

(16) 费正清。

(17) 梁思成用英文撰写的《图像中国建筑史》。

(18) 指张兆和。

(19) 1935年,林徽因在北京香山养病期间。

(20) 1935年,林徽因同父异母弟弟林恒来到北京,住在梁家。引起林的生母与这个“儿子”之间的一场危机。

(21) 获悉费慰梅希望前往北平西山进行考察,林徽因用漫画的形式描绘了她的行程,同时写下了这封信。

(22) 1935年末,日军全面侵略已近在眉睫,梁、林准备南迁。

(23) 1935年圣诞节,费氏夫妇离开北京回国。他们走后收到林的第一封信。

(24) 一九三四年,沈从文曾陷入一场感情危机,他像对长姊一样对林徽因倾诉。

(25) 1936年初秋,梁、林同往洛阳龙门和山东调查。

(26) 抗日爆发后,1937年11月梁家在南迁途中,暂住长沙。

(27) 在从长沙前往昆明途中,林徽因病倒在湘贵交界的晃县,高烧四十度,两周后勉强退烧。

(28) 到昆明后,梁、林在晃县邂逅的那批飞行员从航校毕业,开始正式在空军服役。其中一位的座机在一次空战中迫降在广西边境。

(29) 金岳霖是逻辑学教授。

(30) 指当时在龙头村自建这种土坯小房的原中央博物院考古学家李济、西南联大政治学教授钱端升等。

(31) 温丝罗普街,费慰梅和费正清在美国康州坎布里奇市住宅所在街名。

(32) 写此信时,梁、林为躲避日军轰炸,住在昆明郊外龙头村。

(33) 冰心女士。

(34) 此处原信字迹不清故省略。

(35) 此处原信字迹不清故省略。

(36) 1943年春,研究中国古代科技史的英国学者李约瑟来到李庄访问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中央博物院和中国营造学社。

(37)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林徽因自重庆致信费正清。

(38) 1946年2月,林徽因带病重访重庆时,致信当时在重庆美国使馆新闻处工作的费慰梅。

(39) 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