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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能够拯救他,法比安咬紧了牙关,把它打开:

“无法接通布宜诺斯艾利斯;无法拍出电报;手指一碰就有电流。”

法比安怒了,想回应他一下,但是,就在他想松开操纵杆去写字的时候,却感到身体被一股强劲的气浪托了起来。这股气流把他连同那个五吨重的铁家伙一起举了起来,用力地摇晃着。他没法写字,双手只能紧紧地揪住这团气浪,压制住它狂野的波动。

法比安深吸一口气。如果报务员因为害怕雷击而收起了天线的话,那么等他降落之后,就一定会一拳打烂他的脸。无论如何都要跟布宜诺斯艾利斯联系上——似乎那里会给他们抛过来一条逃生的绳索,帮助他们穿越这一千多英里长的深渊。可是,连一盏颤抖的灯火都没有,更没有旅社遥遥的微光——事实上,没用的,它们只能当作灯塔,向他表明这里是坚实的土地——他需要听到声音,哪怕只有一声,他需要听到那个刚刚消失不见的世界里的声音。飞行员坐直了身子,在暗红的灯光里用力挥了挥拳头,他要让背后的那个家伙理解这个悲惨的真理,但那个家伙却没看懂!他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身下那片荒芜的空间。那里没有一丝光亮,城镇全被淹没了。

法比安什么话都愿意听,只要有声音能够对着他大声说出来就行:“他们让我盘旋,我就盘旋;他们让我朝正南飞……”在某个地方,他们肯定还在的!在祥和的大地上,在月光下的静谧里,他的那些同事,像是学识渊博的科学家,无所不知,他们正在如花般柔和的灯光下,弯着腰伏在地图上。而他呢,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这个黑夜的狂流,正以山崩海裂的气势冲击着他。但是,他们怎么可能放弃被困在倾盆大雨和烈焰云层中的这两个生命呢?他们怎么会放弃呢?他们会命令法比安:“航向240度……”法比安就会把航向校正到240度。但是,现在,他,是孤身一人!

现在,他觉得连飞机这个铁家伙也开始反抗了。每一次沉降,发动机都会喘起粗气,整个机身也会愤怒地颤抖起来。法比安必须倾尽全力才能控制住它。他的头向座舱探得更低了,眼睛贴在了地平仪上;外面是天空还是地面,他已经无暇顾及了,只觉得那是一片未经开辟的原始洪荒在翻滚。但现在,面前的指针开始疯狂地摆动起来,他根本来不及将它修正。飞行员误信了指针诡异的读数,降低了高度。他非常清楚,自己正在慢慢地跌向一片黑暗的沼泽流沙之地。高度仪显示他现在的飞行高度是五百米——这正是身下山峰的高度。他甚至能感受到它们滚滚的气浪正朝着他喷涌而来。似乎,这地面上所有的山丘——即便是最小的那个都能让他粉身碎骨——突然间拔地而起,神志错乱地冲过来,醉醺醺地围在他的周围,跳起了要命的舞蹈。像一具套索,把他紧紧地捆了起来。

他拿定了主意。就算冒着撞击的危险,他也要降落,不管是什么地方。但是至少要避开山峰,他发出了唯一的那枚照明弹。它旋转着向下面跌落,抛射出一股诡异的光芒,给他送上了短暂的光亮,照亮了一片平原,落在上面熄灭了:这里是大海。

他的脑海里疾驰这样的想法:“完了。即便风力修正40度,也还是偏离了航向。风力太大。陆地在哪里啊?”

他内切飞行,朝向西方:“没有了照明弹,我就死定了。”他想:“唉,这种事早晚都会发生的。”身后的这个伙伴……“他肯定把天线收起来了。”但飞行员已经不再怪他。现在,只要他松开两手,他们两个人的生命就会灰飞烟灭,像一颗虚无的尘埃。他的手中,握着自己和伙伴两颗跳动的心啊!现在,他突然对自己的双手充满了恐惧。

他使出双倍的力气抓紧操纵杆,强硬地回击着撞锤般的冲击,否则,操纵杆就会被撞成两截。他仍旧苦苦地坚持着。但双手因为用力已经麻木了,他甚至感觉不到它们;他想活动一下手指,让它们恢复知觉,却连自己都弄不清手指还听不听他的话。他的胳膊也像是没长在自己身上,而是变成了奇怪的、续接的肢体——绵软无力,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抖动。“我必须死死地想着,我必须死死地认定,我抓得很稳。”他不知道这种意念能否传递到他的手上;他感到肩膀上一阵疼痛,这才明白操纵杆在震颤。“我就要握不住它了,”他想着,“我的手就要松开了……”他内心仅存的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无比恐惧,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双手似乎向自己臆想的那股神秘力量屈服了,正在黑暗中慢慢地张开,慢慢地放开了它们对命运决定性的控制。

要是能再坚持一会儿,再撞撞运气该有多好啊!因为外界的宿命论并不存在,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内在的宿命论:有时候,人们会以为一个人很容易就会被击倒,那么失误就会像旋风一样把你吞没。

此时此刻,暴风雨却在他的头顶散开了,透过一条缝隙,他瞥到了几点星光,就像透过渔网的网眼看到了致命的钓饵在闪闪放光。他感觉到那是一个陷阱:曾经有人看见洞里有三颗星,他就朝着它们飞上去,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紧紧地咬住了星星……

但是,他对光明却如此渴望,他开始向上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