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维埃的心头一直萦绕着烦闷,他走出去活动活动腿脚,想排遣一下。他的生活总是充满了戏剧般的变化,他一直感受着戏剧的奇异转换,但此时的戏剧化更像是人为的。他想起那些生活在小城市里的居民,虽然他们经常围聚在音乐池的周围,看起来既舒适又祥和,但是他们的生活也充满了戏剧般的危机——疾病,爱情,丧亲之痛,还有,谁知道呢?……而他自己所遭遇的烦心事似乎也让他明白了不少事情:“这让很多事情都变得明了了。”
心情舒畅了一些,他就转身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已经十一点了,电影院的门口堵着成群结队的人,他只能侧着肩膀前行才能挤过去。他抬起头仰望着星辰,看见它们正在狭窄的街道上空微弱地闪着光,几乎要被闪亮的霓虹灯湮没了。他想:“今晚,还有两架飞机在飞,我担负着整片天空呢。那边的那颗星星就是在找我的吧,而且它真的在人群之中找到了我,这就表明,我根本就是个陌生的路人,这也许就是我觉得孤独的原因吧。”
身后飘来一段音乐,这组奏鸣曲中有一段乐曲恰好是此前一天他跟几个朋友一起听过的。他的朋友们听不懂:“这曲子我们听起来觉得无趣,您听起来也无趣,但您就是不承认。”
“可能吧……”他回答道。
当时,就跟今晚一样,他觉得很孤独。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种孤独的可贵之处。这群庸人中,这首乐曲蕴含的那种鲜为人知的柔情,只有他一人能够体会。现在,再看看这颗星星吧,茫茫人海之中,只有他能够听得到它发出的星语。
人行道上,有人对他推推搡搡。“我无须生气,”他想,“我就像个父亲,需要照顾生病的孩子。表面上随着人群慢慢地踱着碎步,心里却挤满了自家寂寂的深沉。”
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群,想看看他们中有没有谁在漫步的时候还怀揣着想象力和爱情;接着,他就想起了灯塔守夜人所承受的那种孤独。
办公大厅一片寂静,这让他觉得高兴。他放缓了步子,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办公室,他的脚步声空洞洞地回响着。打字机沉睡在布罩的下面,巨大的橱柜门也已经关好了,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件。这是十年来的工作和经验的结晶。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参观银行的保险库——这里摆放的全是黄金啊!可是,每个记录本都积累了比黄金更为宝贵的资料——那里存储的,是生命的力量。生命仍在,就像囤积在此地的黄金,只是睡着了。
他可能会在某个地方遇到某个正在单独值夜班的员工。有人在某个地方工作着,那么,公司的生命就不会中断;那么,意志力就会被注入到所有的事物之中;那么,从图卢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每一个机场站都能够成为永不断裂的链条上的一环。
里维埃想:“这个人并未意识到他的伟大之处。”在南方的天空下,邮航班机正在某个地方抗争着开拓自己的前进道路。夜间飞行的历程就像是生病的过程,必须有人一直看护着。我们必须帮助那些用双手、用膝盖、用胸膛与黑暗做斗争的人,帮助那些被困在不为人知的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苦苦挣扎的人;他们正胡乱地挥舞着臂膀想从命运的控制之中脱身而出,像是要逃出一片海洋的围困,我们必须帮助他们摆脱命运的束缚。有时候,他会听到令人震惊的认错:“就算是自己的双手,也要点亮灯才看得到……”暗室的光晕之中,这双手丝绒般的质感显露出来——全世界真正需要拯救的,其实只剩下这双手了。
里维埃推开了营业部办公室的门。角落里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照出了一片明晃晃的海滩。一台打字机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给寂静填充了一些意义,却无法将其填满。有时电话会嗡嗡地叫唤几声,这时值班员就站起身,向这个悲戚的、执拗的、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声走过去。值班员拿起听筒,在阴暗的角落里温声细语地与对方说着话,无形的隐忧得以缓解了。随后,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让深藏的秘密遮住自己的孤独和困倦。还有两架飞机在飞呢!在这样的时刻,从外面的黑夜里传来的呼唤,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潜在威胁呢?里维埃想起了那些电报,它们在夜晚的灯光下传递给了每个家庭成员;接着他又想起了那个秘密,在停滞不动的那几秒钟时间里,它一直凝固在父亲的脸上。远方的呼唤太轻柔,也太遥远,起初,不过是一点涟漪;但是,每次,只要电话一发出谨小慎微的嗡嗡声,他的耳边就会一直回响着它微弱的回音;每次,只要里维埃一看到员工像从深海中潜出的潜水员一样,从暗处站起身朝灯光走去时,缓慢、孤独、深思熟虑的动作就会给他带来重重的一击,他不知道那里面包含着多少秘密。
“坐着。我去接。”
里维埃拿起来听筒,耳边响起了从外面世界传来的嗡嗡声。
“我是里维埃。”
听筒里先是一片杂乱的声音,接着有人说话:“我给您接电台报务员。”
然后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杂音,那是接线员在转换器上调换插头的声音,接着,另一个声音接了进来:“电台中心。有最新电报。”
里维埃把电报内容记了下来,一边记录,一边点着头。
“好……好……”
没什么大事。例行的公务电文而已。里约热内卢在询问信息、蒙得维的亚在汇报天气状况、门多萨在询问设备问题。这只是熟悉的家事闲谈罢了。
“现在说一下邮航班机。”
“雷雨天气,听不到飞机声。”
“好的。”
里维埃想,此地夜空晴朗,星光熠熠,但电台报务员却探测到了远处的风暴信息。
“稍后再联系。”
里维埃站起身,那个员工迎过来:“先生,有些文件要签。”
“好。”
里维埃对这个人充满了真挚的喜爱之情,他也肩负着黑夜的重量。“肩并肩的战友,”他想,“你可能都不知道这种守夜会让我们团结得多么紧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