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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驶舱里,贝尼斯稳稳地坐着,陷入了遐想。从高空看下去,地面似乎一动不动。撒哈拉金色的沙漠像一条无穷无尽的道路,隔开了蓝色的海洋。他的手熟练地操纵着,一直紧贴着海岸线飞行,只要右舷游离开海岸线,他就会利用引擎把它扳回来,飞机柔和地跟非洲海岸线上的每一条曲线贴合着。距离达喀尔还有一千两百英里。

他面前的这片蛮荒之地,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到处都有光秃秃的岩石突兀而立,有些地方狂风已经把沙子卷成了沙丘。飞机陷入了凝固不动的空气之中,像是被胶水黏住了,机头动不了,不能俯仰,也就冲不出去;机身也动不了,就不能横滚,也就翻不了身。而且,在这个高度,所有的景物看起来都是停滞不动的。飞机在狂风的怀抱里,无力地哼哼。埃蒂安港是最近的停靠港,这不是空间上的计算,而是时间上的。贝尼斯看了看手表,接下来的六小时里,只能停在那里,无法飞行,剩下的,就只有静止和沉默了。然后,他才能从飞机里爬出来,就像爬出了一个蚕茧,爬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贝尼斯一直盯着他的手表,只有时间才能让奇迹发生;然后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转速表的表针。如果表针在刻度盘上清零,如果发动机关闭,如果自己被当作祭品献给了沙漠。那么,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和这段距离意味着什么?他简直不敢想下去。贝尼斯身处第四维度。

不过,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贝尼斯并不陌生,我们所有人也都见识过。当我们真的被这种感觉俘获的时候,就会有数不清的景象从我们的眼前掠过。它们像沙丘一样沉重,像阳光一样密集,像沉默一样深不可测。世界在我们的周围坍塌了。我们是最脆弱的生物,顶多掌握了一些孱弱的姿势,黑夜来临之际,这些姿势甚至无法抵御瞪羚的攻击。我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传出三百码以外,就很难再让别人听得到。或早或晚,我们全都会走进这个未知的世界里。这里的时间,相对于我们的生活节奏来说,简直是太充裕了。在卡萨布兰卡,我们的赴约是按小时来计算的,我们的心态每个小时都会改变。在飞机上,半个小时就足以改变天空中的气候,也足以改变我们自己。但是在这里,我们的时间却是以星期来计算的。

在这种困境之中,能够拯救我们的就只有我们的飞行员战友了。我们虚弱的时候,他们会把我们拉进驾驶舱。他们用钢铁般的大手把我们从这个世界里揪出去,拎到他们的世界中去。

贝尼斯在这种庞大的未知境况面前镇定自若,他反思着自己,对自己的了解竟然那么少。那群饥渴的、孤独的、残忍的摩尔人部落会给他怎样的待遇?埃蒂安港突然就消失了,还要一个多月才到得了?但是他认为:“我需要的不是勇气。”

一切都保持着抽象的状态。如果一个年轻的飞行员想要冒险尝试一下翻滚,他所担心的并不是那些固定设置的障碍,比如会把他挤扁的那个最小的固滚,或是自己会脚上头下,而是幻想中的那些运动着的树木或墙体。勇气……贝尼斯需要的是勇气吗?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本性,但总会有个陌生的入侵者,每次只要发动机失灵,时刻准备着冲进来,强占它的位置。

那个海岬,接着就是那个海湾,最终还是被坚持不懈的螺旋桨征服了,让出了一片中立的区域。不过,前方地面上的每一个点都充满了神秘的威胁。还有六百英里,对于飞行员来说,这就像拉一张毯子盖到身上那么容易。

埃蒂安港呼叫朱比角:班机16时30分安全抵达。

埃蒂安港呼叫圣路易:班机16时45分起飞。

圣路易呼叫达喀尔:班机16时45分于埃蒂安港起飞,夜间继续飞行。

风向变了,风从东边的撒哈拉的中心地带吹过来,旋风裹挟着黄沙,漫天飞舞。黎明时分,苍白柔弱的太阳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被热腾腾的雾霾蒸熨得像一个淡白色的肥皂泡。但是,当它升到了既定的最高点,体积就变小了,光线却更锋利了。最终变成了灼热的箭矢,照射在身上,就像是脖子后面粘了一块烙铁。

风从东边吹过来。从埃蒂安港起飞,只需爬升三百英尺,只要一飞过清新平静的大气层,就会遭遇这种火山岩浆般的境地。表针瞬间上扬:

油温:120度。

水温:110度。

在六千英尺和九千英尺的高度,这个问题一直存在。显然,无论如何都要飞越这团风暴。然而,五分钟的直线爬升,就会让点火器和阀门完全烧坏。而且,说起来容易,爬升而已。在这种凝固的空气中,飞机就像陷入了沼泽地,很容易就会坠毁。

风从东边吹来,人就睁不开眼。太阳幻化出数不尽的黄色的螺纹光圈。它惨白肮脏的脸孔偶尔会出现,燃烧,然后再消失。如果你垂直往下看,你无法保证能够一直瞧得见下面的大地,只是偶尔才能瞟到一眼。我是在爬升、俯冲,还是偏航?我怎么知道?我可能还没飞到三百英尺吧。好吧,那就再低点吧。

北风紧贴着地面吹过,像是一条凉爽的河流。这样多好啊。如果你从驾驶舱里伸出胳膊,就会觉得自己是在如飞的独木舟中伸出了手指划在凉爽的水中。

油温:115度。

水温:95度。

凉爽得像河流?至少,还是可以比拟的。飞机在震**,它在地面上的每一次起伏都像是穿着靴子向上跳。你看不见东西,这真是让人抓狂。

但是到了蒂梅里斯海峡,即便是贴着地面,风也是从东边吹过来的,让你无处可逃。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橡胶的味道,是发电机?哪一个接头烧了?转速表跳动了一下,降低了十个点数:“你这是要找碴儿啊!”

水温:115度。

连三十英尺的高度都不能飞。看看沙丘,隐约就像是脚下的跳板。瞟一眼油表。拉升!跳过去了,那是突然拔高的一处沙丘。这简直就是贴着路面在飞啊!这坚持不了多久的。保持这样的高度,就像是走路的时候端了一只装水装得太满的碗。

飞机下面三十英尺的地方,轮子正在划开毛里塔尼亚的沙土地、盐矿和海滩,这些东西似乎全都变成了压舱石。

发动机每分钟1520转。

第一波气旋像一只拳头打中了飞行员。二十英里之外有一座法国哨所,那是唯一的哨所。可是,怎样才能到达那里呢?

水温:120度。

沙丘、岩石、富含盐矿的洼地都被吞没了,像是被螺旋桨搅到了背后。地面的轮廓变宽,完全展开,然后闭合了。灾难就在轮子下面隐隐地积聚着。黑色的岩石堆积到了一起,似乎正在慢慢地向那里扑过去,想要盖住它。突然,它们就迸发了,轰然地散乱开来,盖在了一起。

发动机每分钟1430转。

“如果我的飞机撞坏了……”机身烫伤了他的指尖,散热器喷出一股股蒸汽。飞机像艘超重的驳船,继续下沉。

发动机每分钟1400转。

轮子下方一英尺的地方,最后一片沙子向他扑过来,飞扬起一大片漫天飞舞的金子。面前的沙丘跳了起来,露出了前方的堡垒。谢天谢地!贝尼斯关闭了点火器。时机正好。

飞驰的景色也刹住了车。整个世界在飞扬的尘土中定格了。

撒哈拉有一座法国哨所。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士迎接贝尼斯,高兴地笑个不停,像是欢迎自己的兄弟。这是一位白人,至少也是个中士,如果年轻点的话,以后能升上中尉。还有二十个塞内加尔人,他们在举枪致敬。

“您好,中士!”

“请进,快请进!见到您太高兴了,我是突尼斯人……”

他的童年,他的记忆,他的灵魂,他一股脑地把这些都倒给了贝尼斯。这里有一张小桌子,墙上挂着一些照片。

“是的,家庭照片。我也认不全,不过,明年我就可以回突尼斯了。那个?……那是我朋友的恋人。他一直把她的照片放在桌子上……每天都要提起她。他牺牲之后,我就把照片收拾过来,挂在了这里……我没有恋人……”

“中士,我有点渴了。”

“来,尝尝这个。能让您尝尝这个葡萄酒,我觉得很幸运。五个月前上尉来的时候,我都没舍得给他喝。很长时间了,我都过得很压抑。我写了申请想换岗,只是我不太好意思……

“我怎么过日子?……我每天晚上都要写东西。我有蜡烛可以用,而且我也不睡觉。每半年,我都能收到一次回信,但每次都是退稿,所以我就得从头开始写。”

贝尼斯跟着中士一起来到碉堡的平台上抽烟。月光下的沙漠看起来何其空旷!在这座哨所,他在监视什么呢?这里只有星星,月亮……

“您可是掌管着星星的哟。”贝尼斯揶揄着。

“抽支烟吧。请不要拒绝。我这里烟草多得是。不过,当时一支都没给上尉抽。”

贝尼斯很快就全面地了解了这位中士和那个上尉的一切情况。他甚至能够说出他们唯一的缺点和优点:一个好赌,另一个则本性善良。他还了解到这是那个上尉最后一次来拜访这位在沙漠中的年老中士,这次拜访简直就是全部的爱的汇集。

“他给我讲解这些星星……”

“没错,”贝尼斯说,“他是把这些星星托付给您了,相信它们会很安全。”

现在,轮到中士来讲解星星了。对于如此遥远的距离,他满怀敬畏之心。在他心里,只能想到突尼斯,因为突尼斯已经很遥远了;他看到北极星,就发誓说自己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只要记得它在自己的左边就行了。然后,他突然就意识到:突尼斯,原来这么近。

“我们正以快得令人眩晕的速度朝着这群星星坠落呢……”贝尼斯说。

中士可不想坠落,就靠在墙上稳住身体。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是这样的,中士。我曾经遇到另一位中士,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您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因为您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养,所以才会把事情搞得这么糟。’”

“那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这事可没那么简单。”

贝尼斯觉得宽心了。

“中士,看,您的巡逻灯。”

他指着月亮说。

“中士,您听过这首歌吗?

‘下雨了,下雨了,小牧童……’”

他哼着这首歌的曲调。

“我听过吗?这可是威尼斯人的歌!”

“中士,请您告诉我,接下来是怎么唱的?我记不起来了。”

“我们一起来想想……

‘把你的白绵羊,

赶到那草棚里……’”

“中士,中士,我想起来了,

‘听那树叶下,

雨水哗哗响,

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啊,对了,就是这么唱的!”中士说。

他们懂得同样的东西呢……

“天亮了,中士,我们得回去工作了。”

“回去工作。”

“请您把那个拧火花塞的扳手递给我。”

“啊,当然了。”

“现在,请使劲按住这些钳子。”

“下命令吧,我做得来。”

“中士,您看,没事了。现在我可以起飞了。”

中士注视着这位年轻的神灵,还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现在却又要飞走了。他飞到自己的身边,提醒他想起那首威尼斯之歌,提醒他反思自己。他来自哪座神殿,现在又要飞越沙漠,继续做优雅的信使,无声无息地降落。

“再见了,中士。”

“再见……”

中士不知不觉地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那是他积蓄了半年的爱,但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