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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444 字 2天前

蓝儒富的家门口也贴了一副对联:“旧居环山绕,小路攀险峰;新宅面平川,奔驰到小康”。横批是“湘比渝好”。“对联是你自己写的么?”站在衡南县三塘镇紧挨着后街的这幢两层楼新房前,我问这位瘦削的年过六旬的老人。“对头。”他脆生生地说,“上联写的是忠县,下联写的是衡南,横批是我的结论。你是想说我写得好呢,还是写得不好?”我说:“我只是想知道你的依据。因为单凭有山无山,路大路小是很难下结论的。”蓝儒富连连点头,把我们请到他的家里。由于客厅堆满了猪饲料的缘故,他让我们走进他的卧室,然后叫老伴端来几根小板凳。“那我们就来摆摆龙门阵嘛。虽然说来话长,但是我可以长话短说。”他坐在床头,直端端地看着我,“你的情况我晓得了,我的情况你也了解一下。我过去是当兵的,在河南安阳。毛主席逝世那年,我担任军械科科长的时候,犯一个错误。啥子错误呢?我们忠县老家粮站的站长写信给我,要我想办法给粮站买几台柴油机。那时是计划经济年代,柴油机是国家分配物资,属于紧俏商品。再紧俏我也要想办法,我这个人家乡观念很重,为家乡办事我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于是通过地方上的关系,开了一个很大的后门,一次就搞到六台柴油机。粮站站长来安阳提货的时候,感动得差不多要给我下跪了。”

讲到这里,蓝儒富点燃了叶子烟,烟杆上的那个烟斗,是用子弹壳做的。他边抽边道:“这件事很快被部队知道了,我所在的连队党支部报经上级党委批准,给了我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处分。就这样,我当年就带着家属和子女离开安阳,转业回到忠县老家的农村。那时候,由于生活困难,我去找过一次粮站站长,哦,不,他已经升为区长大人了。他问我找他有啥子事情,我见他态度冷淡,就说我不是坏人,我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殊不料他说,这个他知道,就是刑满释放的人,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一听这句话,掉头就走了。回到家里,我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以后,我也很少出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此我把一切看得很淡,早上起来脸不洗,口不漱,破罐破摔,苟延残喘罢了……”“那才不是呢!”衡阳市移民局局长岳健对我说,“你看看他**的铺盖,叠得像军营里的那样整整齐齐,还有等会带你去他家院后要看的猪圈,整日干干净净的,不知一天要冲刷多少遍才行。说真的,这里的村民和干部,都把他当成移民中的一个奇迹!移民本身就勤劳,可是他比移民还要勤劳,岁数都那么大了,人又瘦小,不知道他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蓝儒富开始大口大口地吧哒着叶子烟,对我说话的声音也似乎洪亮了一点:“刚才岳局长提到了喂猪,我在忠县也喂猪,不过喂得比这边少。搞养殖是需要条件的,我在这边田土分得多,土质又松软,除了种稻子,还种了两亩黄豆、一亩花生和半亩蔬菜,就是说,除了干饲料,青饲料也有了,用不着像老家那样背个背篼满山遍野地打猪草。有一个成语叫做事半功倍,我在湖南喂猪就有这种感觉,难怪我老伴说我们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到了这边就像从糠箩篼跳到米箩篼里了!”蓝儒富虽是七口之家,生活在一起的却只有他们老两口儿和三个小孙子,两个儿子连同两个儿媳都到广州打工去了。除了带孙子,还要种庄稼,至于喂猪,我想充其量不过像一般农村家庭喂过年猪那样,少则一两头,多则三四头而已。“那你喂了几头猪呢?”我完全是随意问问。他回答说:“今年已经出栏四十头肉猪,现在圈存三十八头,还有两个月又可以出栏。另外喂了四头母猪,有三头很快就会下仔,所以到了年底,大概总共可以出栏一百二十头左右。”我怀疑听错了,把记在笔记本上的这些数字又给他读了一遍。岳局长朝我笑道:“不可思议吧,我在没有去他的猪圈参观之前,也不相信这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对于少数等、靠、要思想严重的移民来说,我觉得可以从中受到教育,得到帮助。因此在定期向全市移民赠阅的小报上,我们介绍了他的致富经验,表彰了他的先进事迹……”“不是的、不是的。”蓝儒富摇了摇手,语态恳切地对我道,“老家的时候,区长把我当成坏人,到了这边,主任把我当成先进,其实这两种人我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没有想到,到了这边,今年三塘镇换届选举的时候,我会当选为镇人大代表。代表中,我是年龄最大的一个,跟年轻人中年人一起开会,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后来想想,有啥子不好意思呢?从参军申请入党,我就要求上进,现在到了晚年,他们说的盖棺论定,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蓝儒富不再抽烟,目光定定地凝视着什么,欣慰之情,溢于言表。我被老人的神情感动了,忍不住对他道:“你那副对联上面的横批是有依据的,既然在这里物质上获得翻身,精神上获得解放,为什么不能是湘比渝好的结果呢?”他回过神来:“不、不,那四个字有时间我还是想改一下。主要是移民们有意见,其中包括我老伴。老伴是个老党员,她提醒我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我觉得这个意见是对头的。”我问:“怎么个改法?”他居然早就想好了:“只改一个字,改成湘好渝好。另外,对联我也想换一副,换成:雁到衡阳不南飞,人到雁城不思归。这副对联不完全是我写的,衡阳市移民办发给我们的《移民手册》上,有一首范仲淹的词,我动了里面的句子……”

这首词的原文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首词正好是我情有独钟的。我曾经出过一部中篇小说集,它的书名就叫《征夫泪》。在返回衡阳市区的路上,当我从蓝儒富的“人到雁城不思归”,谈到移民在衡阳的稳定的情绪时,岳局长对我说:“这需要做工作。市里马上要开一个移民工作经验交流会,我这里正好收到一位镇党委书记的发言材料,你拿去看看吧——”这份材料有一段是这样写的:“去年,移民正式迁入后不到半个月,一位老大爷就同他的老伴来镇党委找到我,一没提什么要求,二没讲什么困难,只是与我谈了谈他们来湖南后的一些感受,并且谈到自己非常想念顽皮的小外孙,因为小外孙没有外迁,现在与其相隔千里,想见见外孙也只能看看相片了,所以心里特别难受,故而想找我倾谈一下,顺便散散心。我听后,当时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从此我经常带领镇移民办的同志到移民家里坐一坐,因为许多移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人是感情动物,”岳局长继续对我道,“我经常想到我在外地出差,时间久了就想回家。移民不是出差,他们要在外地生活一辈子。有人说他们家都搬来了,怎么还是外地?我说他们搬来的是房子,要想他们把家安在里面,恐怕没有想象的那样容易。所以逐步能致富只能是今后的目标,而稳得住才是当前移民工作中的最大的话题。”我同意他的见解。记得在衡阳县西渡镇采访的时候,碰见了一对年轻的移民夫妻,他们过去都在四川打工,用他们的话说,是为了结束漂泊生涯而随着外迁移民的大军来到湖南落户的。到了西渡镇,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县城有了自己的五金商店,而且从此就可以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可是,当我对他们新的生活表示祝贺时,这对年轻的移民夫妻却告诉我:“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孩子让他留在湖南,跟老家一样继续由他外婆带,我们正抓紧盘点商品,等门面租赁合同到期,就重新回到四川打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