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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180 字 2天前

从合肥出发前往复兴镇的路上,汽车刚刚经过宿松县隶属的安庆市,阚乃惠就指着车窗外边道:“这里是陈独秀的家乡。你知道的,他不仅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还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他生在安庆,死在重庆,重庆的一个什么地方,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重庆附近的江津。我就是江津人。”我对他道,“因为陈独秀在江津教过书,教过中文,所以江津作为文化古城,也有他的功劳哩。”“要说文化古城,恐怕江津就不能和安庆同日而语了。”阚乃惠如数家珍地道,“这里是统领中国文坛两百多年的桐城派诞生地,清代这里先后诞生了两大剧种徽剧和黄梅戏,以后安庆徽班进京,与当地戏剧融合逐渐演变成了现在的京剧,所以这里又是中国京剧的发源地和黄梅戏艺术的发祥地。至于历代文化名人,那就更加数不胜数了,北宋大画家李公麟,明代大思想家方以智,篆刻大师邓石如,京剧鼻祖程长庚,小说家张恨水,书法家赵朴初,表演艺术家严凤英……”阚乃惠转过话题,“安庆临江近海,重庆依山傍水,地域不同,文化区域也不同。三峡库区属于典型的巴蜀文化区,所以移民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风俗习惯、人际关系和社会心理,都和我们这里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我对他笑道:“你不愧是搞调研工作的,能够从社会文化的角度,去发现移民身上存在的问题。那么,你能不能再具体一点呢?比如说,某一个你认识的移民。”他想了想说:“你在给我出难题了,依葫芦画瓢,是画不出瓢来的。我只能给你提供一个线索,或者说,给你介绍一个采访对象。嗯,这个移民叫郑连红,像女孩子的名字,却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因为他头发蓄得很长,又染了颜色,所以人家都叫他黄毛。黄毛在电视上很抢眼,哦,对了,也许你还不知道,宿松事件发生后,我们搞了个当时拍摄的录像资料,在前不久杭州召开的全国移民政治思想工作会议上播映了,只见他抡起一根木棍,对着一位警察的腰部狠狠击去……”

我是在复兴镇十字路口的一家理发店找到黄毛的,即便没有阚乃惠当向导,我自己也能找到,因为这家理发店的招牌上分明写着:黄毛专业美发设计中心。黄毛正在为一个年轻人理发,阚乃惠把我介绍给他,并说我要占用他一点时间后,他二话没说,一巴掌拍在那个年轻人的肩膀上,随即大吼一声“滚!”那个年轻人倒也听话,取下胸前的围脖不声不响地走了。“你给人家理完发我们再说不迟呀。”我对他道,“再说,店里不是还有其他人么?”“那几个女娃儿只会洗头不会剪头,这个店我是师傅。”他对我道,“你放心好了,被我赶走的那个年轻人也是移民,我的铁哥们,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你没见他是个半边白半边黑的阴阳头么。”门开了,有人进来洗头,用安徽话给黄毛打招呼。他又对我道:“这里谈话不方便,我们上楼去。”阚乃惠对我说:“我就不上去了,今天复兴镇赶集,我到街上逛逛。”楼上是做保健按摩的地方,床位倒是不少,顾客显然不多,白色的布毯开始发黄,坐在上面,觉得冷浸而潮湿。“上面还有一层。”黄毛指了指楼梯,“三层楼,又开店又住人的,月租金才四百块,比老家便宜多了。”“你住在店子里吗?”我随便问问。“不,我回家住,再晚都要回去。我家就在镇边上的华农二分场,十分钟就到了,不回去不放心呀!”他认认真真地道,“家里面有母亲,有小孩,小孩是前妻生的,随我外迁来安徽的还有我的女朋友。我回家主要照顾母亲,父亲死得早,她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我和两个姐姐拉扯大,累出来一身病痛。本来照顾母亲,女儿比儿子心细些,可是大姐一家人外迁去广东肇庆了,二姐一家所在的村子不是淹没区,所以留在了巫山老家。不过没有关系,我会把母亲照顾好的,自从迁来这边,她身体比过去还好了些。”我有些感动:“看不出你还是个孝子!”“这是起码的。”黄毛语态平淡地道,“我交了不少朋友,是不是朋友,我要看他对父母的态度。对不起自己父母的人,还会对得起自己的朋友么?哼,上次24户人家有点事情要帮忙,那些不肯去镇政府的人就对不起朋友……”我本来不打算提及宿松事件的,可是黄毛自己提及了,而且口气也强硬起来:“要是对得起朋友,就要为朋友两肋插刀。那天我正在理发店剃头,朋友的电话来了,我丢下手上的活路就走,到了镇政府大门一看,两百多个老乡臂扎红带,手拿棍棒,我啥子都没有,不能缩头缩脑让巫山人看不起我呀,我在地上找到一根木棍,带头朝前冲……”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听说你还是初中毕业生,聚众闹事,殴打警察,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的事情么?”“当时哪个去考虑这些?”黄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竟是睥睨的,“只想到要打出我们巫山人的威风来,如果大家不齐心,就很难在这里站住脚,迟早要受人欺负的。当然,现在想起来,当时是太冲动了,听不进劝告,反而大打出手,不管打的是谁,都是我不对。”“你后悔吗?”我看见他低着头。“后悔有什么用?”他一下子抬起头来,“镇派出所事后喊我去做笔录的时候,也这样问我。我说,我承认打了人,打了你们警察,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拘留要判刑要枪毙,全凭你们一句话。我黄毛决不说半个不字。没有想到,做完笔录他们就让我走了,只是要我少讲点义气,多做点生意。”“你听得进这句话吗?”我问。“听是听得进,就是生意多做不起来了。”他无可奈何地道,“过去镇上的人对我很好,大人小孩都叫我黄毛,还有一个老太婆叫我黄毛丫头。自从在镇政府闹了事,叫黄毛的人少了,来店里洗头理发的人少了,好像他们都很怕我。只有那个老太婆不怕,有天在街头,当到好多人的面,她问我家庭成分是不是土匪,不然的话,怎么好端端一个黄毛丫头突然变成了恶霸?我听了很吃惊,但是还是回答了她。我说老人家,你骂得对,因为你让我想到了母亲。母亲没有骂我,可是听说了那件事后,伤伤心心地哭了……”黄毛的神色最终黯淡下来。听着楼下渐渐嘈杂的声音,我赶紧打岔道:“今天的生意不是很好么?”他淡然一笑道:“赶集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