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诸镇隔白土镇不远,虽然面积没有白土镇大,人口也没有白土镇多,但因为这里是肇庆的西南大门的缘故,交通发达,商贾云集,繁荣的程度较之白土镇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在白诸镇大牌坊贸易市场找到颜学国的时候,这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人正坐在他的副食店里,像账房先生那样劈哩啪啦地打算盘。“亏了还是赚了?”陈国森走到他的面前问。“亏了、亏了,这档海带生意亏惨了!”他抬起头,满面笑容地招呼着老朋友陈国森和张玉娟,却警惕地瞥了一眼我这个陌生人。陈国森把我介绍给他后他才握着我的双手道:“我还以为你是镇工商所的呢,听说他们新来了一个所长。”颜学国的妻子盯了丈夫一眼:“陈主任和张处长又不是外人,重庆老乡面前更要说实话,明明这档海带生意做得最好,你却要说亏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颜学国搓着双手,不无尴尬地对陈国森道,“你知道的,我这个门面租的是白诸市场开发投资公司的房子,要说呢,半年缴一次租金,时间也过了两个月,我要是有钱的话,也该拿给人家了。可是有钱无钱是一句话,生意人手上多一分本钱,也就多一分利润,所以我想把租金拖几个月再说。”张玉娟对颜学国道:“不要拖了,再拖是会拖出后果来的。前两天我陪黄同志去了三水,那边的市场开发公司给移民办写了份材料,反映一位移民在农贸市场经营的问题。喏,材料我这里有一份,你自己拿去看看吧。”说完,张玉娟从提包里取出材料,交到颜学国手里。“该移民在市场经营芽菜生意,我公司从优惠三峡移民出发,摊位租金以半价每月收取。”颜学国读出声来,“可是该移民并未按期缴纳租金,我公司先后数次催缴,该移民都多方无理辩解,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又称市政府帮其贷款,又称向亲戚朋友借钱后才有钱交租金。在这种情况下,我公司要求该移民作出书面保证。该移民写了保证书,但是保证期限已到,该移民还是未缴纳租金……”“唉,缴了算了嘛。”颜学国的妻子边听边道,“还要写保证书。本身广东人就看不起我们,叫我们移民佬。现在更让人家看笑话了。”颜学国继续读道:“在我公司的一再催促下,该移民只拿了几百元来交,并表示剩下的几千元实在无法交。其后,在市场办公室大吵大闹,声称三峡移民在广东各级做生意都不用交租金、税金、工商管理费,就是他一个人交了。还把办公桌上的烟灰缸扔到墙边,搞得满地碎玻璃……”读到这里,颜学国读不下去了,他索性跳了几段文字,直接去读材料的结尾,“鉴于该移民拖欠租金,无理取闹,给我公司在管理上造成极大困难,破坏了市场秩序和规章制度,为此特向三水市移民办、工商局、公安局反映该移民的情况,并请给予解决,严肃处理。”
读完材料,颜学国一言未发。听到这里,他的妻子也不再说话。沉寂之中,柜台上的电话突然响了。颜学国抓起话筒,嗯嗯几声之后,颇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爱进啥子货就进啥子货,二十九岁的人了,不要啥子事情都来问我。我现在要跟你说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赶快去把门面的租金交了。你那边拖欠,我这边拖欠,人家一次都没有催我们去交,已经很给面子了。我们不要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更不要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信誉没得了,哪个会来买你的东西?移民形象搞坏了,我们在这里又怎么生存得下去……”趁颜学国打电话的机会,他的妻子悄悄告诉我说,电话是大女儿打来的。大女儿在白诸镇开了一家皮鞋店,距离农贸市场不过一百米,可是生意好像是两回事,“她比我们赚钱哩,包打炭圆不散,只有赚的,没有亏的。副食店就不一样了,这档货进得好就赚,那档货进得孬就亏,不过总的说来,我们还是赚了钱的。”我注意到了货柜里的辣椒和花椒,看得眼熟,忍不住问颜学国道:“你这是从老家进的货吧?”“货是老家的,可不是从老家进的,是我自己带到广东来的。”和大女儿通完电话,颜学国似乎轻快了许多:“外迁的时候,别人是搬家,我是搬商店。在老家我也是开副食店的。陈主任去过我的店子,就在大昌镇的街上。见我存货这么多,愁眉苦脸的样子,陈主任对我说,有什么犯愁的?搬迁的时候全部拉到广东去,这边卖不掉的东西,说不定那边还是紧俏商品呢。”陈国森故意板着脸道:“我没有说错吧,老家的存货不够卖了,开始在广东进货了。我再给你说一句,老家的东西只要好卖的,比如说黄花、木耳、野生蘑菇,你还可以搞些过来,现在交通方便,货运便宜,虽说是舍近求远,却并非得不偿失,物以稀为贵嘛。”“那是,那是,陈主任说话,果真灵验得很!”颜学国侧身对我道,“广东人讲究灵验,极信迷信。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我这个副食店的风水不好……”他指着门外那幢两层楼的房子说,楼上是服装市场,楼下是蔬菜门市,中间那个修车房子外面的水泥楼梯,正好对着这个副食店的大门。作为风水不好的佐证,在他租房之前,已经有三家商店租用了这个门面,结果开张不到两个月,要么生疮害病,要么血本无归,要么债主上门,无不逃之夭夭,溜之大吉。颜学国又说:“我不相信迷信,但是我极信运气。你想想看,移民到哪个省份落户,全凭上面决定,我能够落户广东,这就是我的运气。我有两个女儿过去在珠海打工,现在都回到我身边来了。大女儿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伙子,结婚以后不想打工想在白诸镇开商店,开张之前,要我给商店取名字。我说我文化不高,你们随便取,反正运气来了,抵门杠都挡不住的,结果他们自己取了,叫做无限美时代商店。”我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呵?”颜学国笑道:“我大女儿说他们是做皮鞋生意的,穿了他们的皮鞋,就可以紧跟时代的步伐,向无限美好的明天迈进……”
翌日,我回到广州的时候,广东省对口支援三峡库区工作办公室主任吴军雄也从博罗县回来了。他是去那边检查安置工作的。我在谈到广东这边的移民办了不少商店、饭馆、理发店、加工厂,而且为之取了各种各样的名字时,他说取得最多的还是三峡,或者与三峡相关的名字,比如长江、山城、大移民、小山峡,还有取名叫七口人的。“移民背井离乡,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故土的眷恋,这是让人感动并且值得尊重的。”吴军雄话锋一转,“但是,前不久我去粤西检查移民工作,在一家小厂门口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大吃一惊……”这家小厂是一位移民办的,厂名叫做三峡汽车修配厂。吴军雄站在厂门口,指着制作精美的吊牌说,如果有必要,我倒建议把这个厂名换一换,因为一是相同的厂名、店名太多,多了就不容易记住,二是广东的汽修业很发达,资金也相对雄厚,别人在这里看见吊牌,知道是移民办的,结果想修车也不肯进来了。吴军雄自然是一番好意,却不料站在他身旁的那位移民顿时翻了脸:“我就不换!三峡大坝开始发电后,国家肯定要把后续资金发给我们移民,听说还不是一个小数呢。要是换了这个品牌,到时候要证明我的移民身份,我到哪里去找凭据?”吴军雄告诉我说,虽然那位移民的想法让他大吃一惊,而且相信有着这种想法的移民毕竟是少数,但是,从中他却看到了一种被动的生活状态和消极心理,即使在广东经济发达地区,仍然存在。“我们有些地方的做法很好。”吴军雄道,“当地干部领着移民去参观,不看企业,不看厂矿,去看像他们一样的当地农民是怎样过日子的。因为在移民看来,广东人有钱,当地农民有钱,现在要让他们知道,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地上捡来的。”我对吴军雄道,“说这句话的,是一个曾经以打麻将和睡懒觉闻名当地的移民,他对我说,广东就算遍地是黄金,也得起早,也得弯腰,伸手从地上捡起来呀!”吴军雄拿出纸和笔,说:“我要把这句话记下来,用到我们的移民工作简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