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申请书写道:我们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以舍小家顾大家的精神,从千里之外来到广东居住。但是迁入一年有余,确实难以找到一条比较好的生活出路。在这种情况下,村民小组讨论决定,三水市贷不到款,只有回去找巫山县人民政府。经过三番五次的周折和多方面的活动,县政府和移民外迁办协商,同意给我们隔东村移民以集体贷款方式贷款五十万元,十年还清,如不按时归还,利息加倍。为了早日还清贷款,我们决定成立一个客运车队,以重庆面包车、奥拓车为工具,以不影响当地客运为目的。希望三水市各级人民政府给予支持,让三峡移民重新站起来,开始新的生活道路……申请人:三水市金本镇隔东村移民组长陈嗣伍。这份申请书成了我的向导,我们驱车来到隔东村后,便直接去了陈嗣伍家。这位年近半百的移民组长正在家中与侄儿陈贤忠下象棋,因为中午时分烈日当顶,两人都穿着背心和短裤,稍有不同的是侄儿腰间系着皮带,而陈嗣伍显然肚大如罐的缘故什么也没系,反把短裤上的纽扣挤掉了一颗。“喝茶、喝茶。”陈嗣伍招呼我说,“这是老家带来的苦丁茶,里面还放了金银花,喝了清热。嘿!重庆是火炉子,可是退了火就冷,广东不是火炉子,可是一年到头都热。刚来的时候,大人屙黄尿,娃娃喊鸡鸡痛,以后喝了盐开水,才慢慢好了的……”陈贤忠用胳膊拐了一下叔爷:“谈正事吧,趁省里市里还有老家的同志都在,我们那件事情怎么弄呀?”省里的同志是张玉娟,市里的同志是三水市移民办主任陈汉忠。他想劝阻一下陈嗣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位体型臃肿的移民组长竟手脚灵活地回到卧室,从枕头下面取出那份申请书的复印件,然后毕恭毕敬地递到我的手上。我自然明白,他交给我的目的,是想请我帮忙,因为他代表一百多位移民要求组建车队参与客运的事情,至今尚未落实。虽然我起不到作用,而且从张玉娟的谈话中,从陈汉忠的手势里,我已经对申请书的某些内容表示怀疑,但是,出于理解,甚至出于礼貌,我还是佯装认真地问了他:“你们在巫山申请的贷款落实了吗?”陈嗣伍拍着胸膛道:“你放心,只要三水这边的客运指标给了我们,老家那边的五十万贷款肯定落实,而且马上到位!”我在心里笑了:在浙江采访的时候,碰到一位镇民政助理仓树翠,为了解决移民就业问题,她在书记和老板之间两头骗。现在到了广东,又碰到这位移民组长陈嗣伍,同样为了解决移民就业问题,他在老家和新家之间两头骗。当然,他们都是善意的,唯有的区别在于前者马到成功,后者马失前蹄。事既如此,我也就支吾几声,随口又问了问:“申请书是你自己写的吗?”“不是,我小学都没有毕业,哪里会写这么多字。”他指了指二十出头的陈贤忠:“我侄儿帮我写的,他是初中生,老家的时候,全村就数他的文化最高,所以他第一个学会开车,还买了一部卡车搞货运,满世界地跑哩。”“那么你呢?你在老家做什么?”“我呀,我过去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上水最远去过重庆,下水最远去过宜昌,半辈子都在山沟里。”陈嗣伍弯着腰身,喃喃自语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在老家长期和石头打交道。跟两个朋友合开了一个采石场,以后又开过砖瓦窑和石灰窑,巫山在建新县城,所以我们虽然辛苦,还是多少挣了一点钱。唉唉,这点钱没有保得住,到广州被别人骗走了……”张玉娟与陈汉忠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陈嗣伍:“怎么回事?从来没听你说过呀!”这位移民组长摇摇头:“要不是脱口而出,今天也不好意思告诉你们。几十岁的人了,还碰到这种事情。”
那是去年除夕,陈嗣伍和同来三水落户的两个移民回了一趟老家。回老家的主要目的还不是探亲访友,而是收购一批巫山的野生天麻。在三水听人说了,广州的中药材市场在收购这个东西,价钱整整高出了巫山的一倍,既然有利可图,又何乐而不为之呢?陈嗣伍三人各出一万块钱,买了几大箱野生天麻后,货随人走,很快到了广州。广州果然卖得起价钱,三万块买进的东西在这里卖出了六万多!成交之余,陈嗣伍三人喜不自禁,连连向买主点头致意,买主也很热情,给他们每人递上一支香烟,然后摸出打火机,亲手给他们点燃。抽着抽着,陈嗣伍发现不对劲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想睡觉,勉强睁开眼睛,买主不见了,同来的两个移民已经坐在街沿上,斜倚着墙头睡着了,他心里一惊,赶紧把手伸进挎包,还好,硬硬的还在。可是当他们回到三水打开看时,那六万多块钱的现金已经变成厚厚的几叠白纸了!“你当时就应该告诉我,我好替你报案呀。”陈汉忠对陈嗣伍道。“报案有什么用?广东这样的事情太多,公安局哪里忙得过来哟。”说话的是陈贤忠,“我还遭过一回。刚来三水的时候,我在金本镇搞了一车茄子拉到顺德去卖,买主倒没有掉包,直接把几千块钱一张一张地数给了我。可这是假钞,我到银行存款的时候才知道的。这边离香港很近,听说那边有专门印假钞的工厂。遭了头回还有二回哩……”经过这次打击,陈贤忠的蔬菜生意不敢做了,好在老家当包工头的时候,还积蓄了一点钱,于是把这点钱拿出来,在金本镇开了一个美容店。他自己不懂美容,雇了一位来广东打工的四川妹,四川妹长得标致,手艺又好,他也乐得个男女搭配,工作不累。至于陈嗣伍,自从在广州中药材市场上鸡飞蛋打血本无归后,听到天麻两个字就头痛。他本想去打工,可是乡镇企业的老板嫌他岁数大了,为这事,他还跟人家吵了一架:“四十九岁就大了?在中央政治局,我这个年龄还是年轻人哩!”人家说:“那你就到政治局去呀,找我们乡镇企业干什么?”他冒火了:“你这不是在挖苦我么,进政治局的都是大学生,好几位都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可是我,小学还没有毕业哩!”人家说:“那我们更不能要你了,你不要看是乡镇企业,生产的却是出口产品,所以文化程度在初中以上的,才有资格进厂打工。”陈嗣伍讲到这里,摇摇头,自己先笑了。陈汉忠没有笑,这位移民办主任过去当过镇长,过去他认为计划生育才是天下第一道难题,现在不这样认为了,用他的话说,移民工作比计划生育困难十倍百倍。那么,难在哪里呢?这时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落户在三水的一位移民小伙子来找我,他是初中毕业生,人还长得很帅气。他说他勤劳但不致富,希望我给他介绍一个月薪三千元左右的工作,只要有了这份工作,什么苦头他都在所不辞。我在心里想,这位小伙子不了解广东,广东对求职的条件,学历和能力往往比年龄更加重要,可是这正好又是移民的短处而不是他们的长项。所以我对他说,我有亲戚在深圳办公司,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月薪五千块钱的工作,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懂外语,懂电脑,懂法律,懂管理,懂得越多越好。小伙子一听,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