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渊的意见反映到老家去了。动身外迁那天,刚上汽车他就觉得不对头,在熟悉的老乡中间,他看见了几张陌生的面孔,不过当时并不在意,因为亲朋好友十里相送的事情在这里时有发生。到了厦门,到了落户的集美区后溪镇大桥村,当他又看见那几张陌生的面孔时,这位血气方刚的中年汉子不觉勃然大怒,久寻来自老家的干部不得,把情况及时告诉了厦门市移民办主任洪英士。这件事情正是洪英士告诉我的。关于事情的下文,除了杨渊写信反映到奉节县政府而外,厦门市移民办也对移民的资格进行了复核,结果发现名册上的张三变成了李四,照片上的男人变成了女人,而把不符合移民条件的几个亲戚送来厦门落户的,竟是奉节县的一位干部。真相大白以后,这位开后门的干部被撤销了职务,堵后门的杨渊则受到人们的尊重,用洪英士的话说“厦门人凡事自然有是非标准,不过像杨渊这样旗帜鲜明敢爱敢恨的人,我委实见得不多。”
我见到杨渊的时间,比与他约定的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因为从厦门市区出发,沿着海边的公路前行不久,坐在车上就可以看见对面的金门岛,出于好奇,我下车请洪英士为我拍了几张照片。拍完照片,我才发现刚才站的位置旁边,正好是一个碉堡的枪眼,洪英士告诉我说,那是60年代台湾方面扬言反攻大陆的时候,当地驻军在这里建造的防御工事。于是又出于好奇,我又在碉堡周围拍了好些照片。见到杨渊的时候,我对迟到表示了歉意,并解释了原因,他一听,竟像老朋友那样责怪我:“你该打个电话过来呀,早晓得你在那里,我骑摩托十几分钟就赶过来了,陪你好生耍耍,厦门真是个好地方哩。”他坐下来,边说边在茶几上切西瓜,“我过去听说过厦门,没有来过。落户在后溪镇的第二天,我就到市区逛了一圈,然后坐轮渡去了鼓浪屿。鼓浪屿太漂亮了,可是我只逛了一半……”我觉得有些奇怪:“为啥子不把全岛逛完呢?”他递给我一块西瓜,自己却没有吃:“因为我心情好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我的父亲。他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头,这么好的地方没有来过,这么好的房子没有住过,作为他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拉扯大的长子,我于心不忍呵……”是的,车过后溪镇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移民小洋楼不仅造型别致,而且外墙颜色特别淡雅,背景是一望无涯的沙滩,近景是几棵高大挺拔的棕榈,眯眼看时,仿佛是一幅充满现代气息的油画。“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对杨渊道,“你今年三十七岁,你父亲大概年近六旬了吧?他还在老家么?”“他死了……”短暂的沉寂之后,杨渊咬牙切齿地道,“两年前,他在老家被人炸死了!”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惶惑不安之中,慢慢放下手上的西瓜。然而,不知怎的,也许是为了安定我的情绪,要么是麻痹自己的神经,杨渊忽地从茶几上拿起一块西瓜,边吃边道:“炸死我父亲的不是别人,是我的弟弟。因为他是幺儿,我母亲从小娇惯他。早些年分家的时候,我想把两个老人接走,可是我母亲离不开幺儿,两个老人就随他生活了。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经常在外面打架。那天赶场,他在场上打伤别人,别人也把他打伤,他头破血流地跑回家向父亲要医药费父亲不给,他咆哮如雷,竟丧心病狂地从身上摸出一枚土制炸弹,点燃引线后扔向父亲。父亲当场被炸死了,连父亲站在那里的墙角都被炸了一个大洞……”
说到这里,杨渊戛然而止了,他开始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长长的烟蒂直接扔到客厅的地上。透过烟雾,我从客厅的侧门看见了他的卧室。家具显然是陈旧不堪的,摆设更加杂乱无章,**的铺盖皱成一团,床下的木板横七竖八,尤其在那张竹席不曾缝补的窟窿里,我看见了主人心灵深处的破碎。“我母亲带着我弟弟畏罪潜逃了,也不晓得藏在哪里,至今逍遥法外。”杨渊提高嗓门道,“我恨老家的公安机关,一个案子两年多了还破不了,更主要的,像我弟弟这样的恶人,在没有成为杀人犯之前,就是一个地痞流氓,公安机关早该把他绳之以法捉拿归案呀!”我明白他的意思,说:“老家的治安环境不好,这是我知道的。不过对你来说,现在环境不是改变了吗?”他扭过头来,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你说得对,我就是为了改变环境才过来当移民的。当然除了治安环境还有其他环境,家里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在老家还呆得下去么?所以至少在精神上,从老家来到这里,就等于从地狱来到天堂。老实说,要不是碰见外迁这件事情,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办法倒是有一个。”洪英士对我道,“去年对接我去了白帝镇,镇党委镇政府对杨渊的处境很关心也很同情,因为他高中毕业后进过农技校,而且在镇里干过好几年农技员,所以有一个办法就是再把他请回镇里,继续当他的农技员。再说他是单淹户,想到厦门落户的人又多,他原本是可走可不走的。可是他一定要走,说是在外面当叫化子也要离开他的伤心地。”杨渊的情绪好得多了,他用轻松的语气对我道:“洪主任怕我在厦门当叫化子,我已经到了这边他都两次把我赶回白帝镇。当然,他不是让我去当农技员,他让我去做脐橙生意。不过,两趟生意我都只做了一半,只负责买进,不负责卖出。”卖出的事情是洪英士主任代劳的,就像他主动让杨渊回老家把脐橙运来厦门一样。他想帮帮这位遭遇不幸的移民。落户不久,厦门各界向移民捐赠衣物,他特意为杨渊选了一件皮夹克,可是杨渊拒绝了,理由是“我们是移民不是难民”。想想也对,移民有移民的骨气,那就换一种方式吧,尽管这种方式要花去自己不少时间和精力。好在洪英士除了移民办主任,还担任着厦门市委副秘书长和农办主任,联系的单位多,熟人与朋友也不少,于是,杨渊先后两次用卡车把奉节脐橙拉到厦门后,洪英士便组织动员单位与个人前去认购,多则几百箱少则几十箱,短短几天之内,就把几吨脐橙销售一空了。“不,我自己留了几箱,准备送给洪主任的。”杨渊告诉我说“那天洪主任来看我,走的时候我赶紧抱了几箱脐橙放到他的车屁股上面,请司机打开后盖箱我好放进后盖箱去,可是,他叫司机开车,几箱脐橙撒了一地。我一个一个捡起来的时候,心里酸酸的,洪主任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是一个小小的脐橙他都不肯吃。”洪英士朝杨渊笑笑:“就是帮忙也是帮我自己的忙呀,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他又朝我笑笑:“我这个工作呀,干了一年多,得到八个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无独有偶。回到福州,在福建省政府移民开发局专项处又见到处长雷雄的时候,他也给我说了这八个字。他说,这八个字不是不作为,恰恰相反,移民工作能够做到“但求无过”,已经是很高的要求和标准了,面对这样一道世界级难题,谁能保证没有一点遗漏与疏忽呢?虽说如此,这位处长仍然保持着完美主义的态势:“你在福建看了这么多移民村,我们工作上有什么缺点,移民们有什么反映,我都想听听你的意见。”“有一个反映。”我如实以告,“不少移民对我说,最近,国家对三峡库区移民在原规划补偿之外,另增加外迁补助每人五千元,可是这笔钱他们还没有拿到,希望我能够向有关部门反映。我问他们这件事情的消息来源,他们拿出了重庆的两张报纸,我看了报纸,白纸黑字,的确是这样写的。”雷雄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这件事情我们知道了,连北京都知道了,喏,这是国务院三峡办副主任漆林同志的讲话,我们刚刚收到的。”我接过文件,漆林同志是这样讲的:“一些新闻媒体在宣传报道上不慎重,不严肃。最近重庆有报纸刊登了该报记者的文章,称中央财政从三峡工程建设总预备费中,要给每个外迁移民增付外迁补助,这一报道,引起了一些移民思想的混乱,认为各级政府克扣了他们应得的补助经费,搞得迁入地和迁出地都不得安宁……”雷雄对我说:“作为迁入地,我们正在对移民作解释工作。重庆这两张报纸对经费补偿的时间和方式没有说清楚,其实外迁补助的这五千元早就是列入了外迁经费总额的。老实说,我们福建的情况还好些,据我所知,由于报纸不准确的表述,有些省份的移民冲击了政府,引发了不少麻烦呢!”至于迁出地的情况,我是以后返回重庆才知道的,虽然两家报纸都公开致歉,但有关方面仍对有关责任人员进行了处分,两报的总编辑都被撤了职,其中一位还是我的朋友哩。“从这件事情当中,我想到了别的问题。”雷雄皱着眉头道,“比如说安置模式,由于集中安置和分散安置各有利弊,我们在对接的时候,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移民。移民都愿意生活在一起,这就是你已经看到的情形。我的看法,如果迁出地同迁入地的差异比较小,这种集中安置有利于移民相互照应,甚至尽快适应,可是三峡库区和福建沿海差异太大了,由于担心当地人欺生,他们会迅速形成故土情结,不问青红皂白,枪口一致对外,闹起事来,更是超越了良知和理智。”雷雄的看法不无道理,可是我听到的,却是发生在移民之间的事情。那是在福建沿海一个移民村采访结束后,我回到附近不远的旅馆。已是子夜时分,还有人叩门。原来是位移民找我。这位中年移民衣着褴褛,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一件事情。事情发生在去年除夕,那天下午镇长来看他,因为他妻子得病,子女又多,是移民村有名的贫困户,所以镇长不仅给他带来了过年肉,还送给他三百块钱。镇长正要回走时,房门却被隔壁邻舍的几个移民堵住了。“困难补助款是属于我们大家的,你凭啥子只给他一家?”一个移民质问镇长说。其余几个移民也嚷起来:“对头,要给都给,要不给都不给!”镇长义正辞严地说了两条理由,第一,他家最穷,第二,钱是我自己的钱,我想给谁就给谁,与任何人无关!说完,扭头便走,扬长而去。几个移民堵不住镇长,却冲进了这位老乡的屋子,要他把那三百块钱交出来。穷人都是弱者,这位老实巴交的中年移民规规矩矩地照办了。不一会,那几个移民又回来了,把十几块钱放到他的手上,其中一个说:“三百块钱,一百六十个移民平分了,每人一块八角七分,这是你家的,自己点一下数……”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我也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鼻子发酸。这位中年移民没有任何事情求助于我,仅仅是为了倾吐不便对外人言的隐痛,才一个人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出来的。这样的老实人我见过。那几位移民的想法和做法我闻所未闻。我的这些老乡在老家的时候,不会是这样的呀!这样想时,我没有把这讲事情告诉雷雄。不仅仅是家丑不可外扬。我只是接过这位处长的话题,谈了自己的看法:“移民安置的方式固然与安置地区的经济相关,但对于移民来说,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内容。迁入地的经济水平如果比迁出地低,移民会产生抱怨情绪,如果比迁出地高,他们又会产生自卑心理,甚而至于自暴自弃。移民不是柴块,可以在屋子里搬来搬去,他们是有思想的,虽然移民的素质决定了他们经常推翻自己同意的事情,但是,思想的变迁是允许这个过程的。你说呢?”雷雄笑道:“你们作家善于在生活中吸收营养,看来你在福建是有收获的。明天去了广东,相信收获还会大些,食在广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