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召的手上有茧,屁股没有茧。落户晋江市西滨镇的第二天,镇上聘请了一位来自华侨大学的教授,为几十户移民举办为期七天的闽南语培训班。杨元召才二十四岁,初中文化程度,还从来不曾见过教授的模样,就凭年轻人固有的求知欲和新鲜感,他也应该在培训班坐满七天才是,但,他坐不下去,一天也坐不下去,仿佛板凳上钉满了钉子,坐下去就想站起来,站起来就想走出去。走到哪里去呢?面对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空虚与胆怯。在老家的时候,这个时辰他已经开始上班了。过去替一家公司开车,而后替一家车行修车,虽然同汽车打了好几年的交道,但是由于收入稳定生活太平的缘故,他打出了经验也打出了感情,像现在这样身上没有机油手上没有钳子,他简直有点儿心慌意乱哩!那么回家坐歇坐歇吧,新家比旧家宽敞亮堂,也比旧家热闹喧哗,不管他喜不喜欢,这是肯定的。老家的时候他是单门独户,房屋周围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下面有一条小溪,白天听得见水响,晚上听得见蛙鸣。新家却完全城市化了,七十户移民的房子构成了街道,三百个移民的生活形成了市场,西滨镇原本是晋东沿海平原上一个只有三个村的小镇,由于移民的到来而扩大了建制,增设了一个行政村。关于村名,来自奉节县白帝镇的移民们大都想取“白帝村”,以后听了西滨镇党委书记陈云腾的一番话,“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既要思源也要思进呀”,大家索性就取成了“思进村”。
我们正是在思进村的村头遇见杨元召的,他戴着头盔,斜跨在摩托车上,在那里等待搭摩的的客人。“生意还可以吧?”我用重庆话问。他微微一愣,也用重庆话说:“马虎。比移民摩的多挣几个,因为我比他们年轻,每天可以多干几个小时。比本地摩的就要少挣几个了,因为我只能说普通话,听得懂的,请上车,听不懂的,我无法搭呀!”陈云腾拍拍杨元召的肩头:“现在知道了吧,当初让你进培训班学闽南语,你还反问我学来干什么呢。”“当初没有心思,也没有心情。”杨元召继续对我说,“他们说老年人过来不习惯,其实现在几十户人家住在一起,说的是家乡话,吃的是家乡菜,走路比老家平坦,有啥子不得了的?真正恼火的是我们年轻人,以前学的手艺现在用不上,重新学点啥子吧,人生地不熟的看不见门道,摸不到魂头,你说恼火不恼火嘛?我们是居家过日子的人,那些无事生非的人才不会有这种烦恼呢……”说到这里,有人过来招呼摩的,杨元召搭客走了,他说他几分钟就回来,要我们在原地等他。“杨元召的话里另有所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陈云腾。“小事、小事。”这位镇党委书记大度地笑笑:“有个别移民开始嫌新居的墙壁不够白,以后又嫌街道的路灯不够亮,最后居然说家门口出现了第二条长江。”家门口距离街道只有几步之遥,街道是整齐光洁的水泥路面,这几步之遥尚未硬化与街道相连,于是下雨时分便有积水出现。把积水夸大为第二条长江的少数移民在镇党委围住陈云腾,要求把水泥路面铺到家门口,这位镇党委书记依旧笑笑,“全镇三个村都没有铺,单独给你们铺了,别人没有意见吗?这样好了,这件事情纳入我们的议事日程,在财力允许的情况下,要铺我们就同时把四个村都铺上。”少数移民离开镇党委后,陈云腾的神色反而严峻起来,针对这些移民依赖政府、急于求成、期望值太高的状况,他觉得有必要把思进村的移民带到镇内的跃进村学习。参观活动随即就进行了。跃进村的几十户人家也是移民,同样因为水利工程于六十年代从福建各地落户在这里的。当年住窝棚的照片,至今尚存着的草房,着实让思进村的移民吃了一惊,而跃进村的移民不靠天不靠地,只靠自己的血汗和力气,终于从贫困走向富裕的情景,更让思进村的移民感叹不已。从跃进村回来的路上,这些移民还议论纷纷:“当时一次性补助才几百块钱,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哟?”“那个时候的钱值价,几百块钱要当现在几千块钱。”“值价个屁,灾荒年辰钱等于纸。你没听那个老大爷说,他饿慌了的时候,五块钱一个的包子他连吃了二十个么!”“唉,福建人老实,要是换了我,不要说苦熬三十年,就是三天,我也不干哩!”“凭啥子不干?你又不比人家多长块肉,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们有些人好了还要好,真是太过分了……”陈云腾走在移民中间,听了这些议论,他一句话也没说。此间,他把当时想说的东西告诉了我:“搞移民工作,我是产生过情绪的。当你把心子掏出来交给对方,可是对方却把巴掌打在你的脸上的时候,你能没有情绪吗?但是,我要说,自从带队参观了跃进村,我的想法改变了。如果说,跃进村的移民教育了思进村的移民,那么,思进村的移民教育了我……”
谈话间,杨元召骑着摩托回到村头,坐在车后的,还有一个乘客。我对他道,两头不放空,生意好着哩。他用重庆话说,她不是乘客,她是他的堂客,趁去镇上的机会,顺路把她带回来了。小两口儿很热情,要我们去他们家坐坐,吃了晚饭再走。我谢了他们,并告诉他们说,思进村我已经去过了,正是从村里出来才在村头碰上杨元召的,我得先回西滨镇,晚上再去晋江机场,今天要飞到厦门去。杨元召问我是不是重庆记者,见我未置可否,又说时间还早,这里到机场几分钟就到了,他还想找我摆摆龙门阵。我同意后,他脑袋一歪:“我刚才讲到哪里了?”陈云腾记得清楚:“你说老家学的手艺用不上,正烦着呢。”“对,对,烦是烦,可是为了生存,更为了发展,我们不得不改行。”杨元召眨了眨眼睛,“在我们这批年轻人当中,我原来搞汽车修理,现在当摩的司机。李美玉原来是包工头,现在搞了一个美术工艺厂。郑模才原来是杀猪匠,现在承包了全村的土地,当起了蔬菜种植专业户。最笑人的是谈际和,他在老家搞电器维修,生意红火得很,到了这边重操旧业,开张半个月了,一个顾客都没有。那天终于来了一个,一问价钱,掉头就走。谈际和说你不要走嘛,我只想问你这边有电器的人家这么多,为什么来修电器的人家这么少?那人说,我们这里隔全国著名的电器集散地石狮市只有几公里,那里的电器又新潮又便宜,所以与其花钱修旧的,不如加点钱就可以买新的。谈际和一听,脑壳都大了,自言自语说了句,活撞鬼哟,我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于是赶紧关门收摊,第二天就挑起担子,沿街叫卖水果去了……”陈云腾用赞叹的口吻道:“什么叫融入当地社会,适应新的环境?这些我都在思进村看到了。移民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既改变了行当,也改变了观念呢。”“我的行当没有改变,可是我的观念改变了。”说话的是杨元召的妻子邓春梅。她过去在白帝镇开理发店,现在在西滨镇开理发店,顾客的人数却差不多,唯有的区别是干洗由过去五块变成了现在的八块。她说:“我说的不是洗头理发的事。在我们老家,当兵是要开后门的。我老公有个弟弟叫杨元辉,移民过来读的高中三年级,还没有毕业就闹着要当兵。我和我老公都劝他,我们是平头百姓,一无后台二无钱财,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嘿,怪事来了,去年杨元辉偏偏当上了兵,而且西滨镇只有这样一个名额!春节之前,他倒高高兴兴走了,害得我和我老公成天冥思苦想,至今还没有想通哩!”陈云腾笑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第一他符合条件,第二政策向移民倾斜,这两件事情缺一不可,不然的话,就是我们答应了,群众也是有意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