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元的棚子也搭建在院子边上。不过,他养的是肉鸡。由于数量多达三千到四千只,所以他搭建了三个棚子。四十出头的张同元来自云阳人和镇民和村,和上文写到的张才仲虽然同镇不同村,但同在广东打过工的缘故,彼此认识而且成了朋友。张同元落户在南汇彭镇北勒村,与张才仲落户的地方相距十几公里,好在家里都安装了电话,有什么事情也可以互通信息。那日张才仲来电话说,他老婆已经安排就业了,每月可以拿个七百来块钱张同元用祝贺的口吻道:“好呀,我们云阳县委书记也就是这个数的工资哩!我老婆还在家里,她没有打工挣钱的福气……”其实,张同元的老婆是自己不愿意打工,张同元也不同意她打工,因为她要照料两个读书的孩子。正由于她只能呆在家里,张同元也放弃了在村上打工的计划,用他的话来说,上海的生活水平这么高,靠他打工挣来的那点钱是养不活老婆和孩子的,那么,当地农民又是如何拖家带口的呢?张同元开始睁大眼睛,观察和留意别人。进入他眼帘的是马路对面的当地农民吴福才,这位身材比他矮文化比他低的邻居,竟有着一幢三层楼的房子,房子虽然款式不新有点儿像旧时代的碉堡,但那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十几间屋子依然被当地人视作财富的象征。吴福才致富的秘密却是公开的。一天,他对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的张同元道:“老弟,我每月有一万多块钱的进账,靠的就是种瓜养鸡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人人都会做,可是做到我这种熟悉的程度也不容易。你刚来上海,恐怕最大的困难就是不熟悉这里的一切。慢慢来吧,只要你们肯学,我就肯教,来我这里学种大棚西瓜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呢。”是的,除了自己,还有自己的兄弟张同清,还有移民老乡郑发明,他们都像自己这样,与吴福才有过单独的会晤。不谋而合也罢,英雄所见略同也罢,张同元在心里想,吴福才的生产模式能够为大家接受,总是有他的道理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单是冲着这个,自己也可以动手了。制作大棚的材料镇上就有,张同元租了辆农用车把买好的材料拉回来,可是快到北勒村的时候,马路对面驶来一辆摩托车,农用车上用来捆绑材料的绳索早有松落,这时候不偏不倚地有一根绳子挂上了摩托车的踏板,于是摩托车人仰马翻,坐在材料上面的张同元也从农用车上滚落在地。腿部骨折的张同元住进镇医院,背上背下、端茶送水的事情由村支书和村主任轮流进行,大棚的搭建以及瓜苗的栽培则由吴福才全权处理。伤筋动骨一百天,当张同元回家看见自己的西瓜和甜瓜都开花结果时,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在张同元家里见到他的时候,正是西瓜和甜瓜上市的季节。茶几上堆满了他种的瓜,也堆满了他说的话。健谈的张同元以为我这个老乡第一次来上海,竟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他的第二故乡来:“重庆人都晓得浦东,很少有人晓得南汇,其实,南汇就在浦东的范围内,不过更靠近东海罢了浦东的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我和我老婆都上去过,门票是贵了点,但是值得去看。特别是站在金茂大厦八十八层观光厅去看黄浦江畔的外滩,你可以看见一个和我们老家完全不同的世界。要想在这个世界体体面面地过日子,就必须挣钱,亡命地挣钱……”从张同元充满神奇的语态里,我感到他在命运的迁徙中承受着某种强烈的刺激,与同来上海落户的有些移民不同的是,在这种刺激面前他没有畏缩,没有回避,而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走过来了。当然,张同元在观察外部世界的同时,也对上海人的秉性进行过窥探。他很快发现,吃苦耐劳并非山里人的专利。比如上海农民中午绝不睡午觉,而且从早到晚都是精神抖擞的。于是他央求吴福才,每天中午到他家来一趟,只要发现他在蒙头大睡,就打他的屁股把他从**打起来。这样连打几天之后,张同元果然不睡午觉了,只是吴福才“起来干活”的声音过于尖利,以至在好长一段时间内,他常被这回响在耳畔的声音从梦中惊醒。有位前辈对我说过,如果一个人连晚上都在思考他白天思考的事情,那么这件事情是可以做成的。张同元正是做成了这件事情的那个人。去年他种了三亩地的西瓜和甜瓜,由于质量上乘,售出价位也高。三千七百多只肉鸡分三批出棚,一批仅需要两个月时间,就按市场最低收购价格计算,一只肉鸡赚两块钱,半年创造的纯利润也是相当可观的。“去年冬天,我利用农闲季节还搞起一个占地两亩八分的鱼塘。因为钱不够,想找银行贷款,银行要人担保,我又找不到人……”张同元与我说话的时候,眼睛忽地转到了金龙冠那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看见了这位移民办副主任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的手势。我大惑不解之余,越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找不到担保人又怎么办呢,莫非你要金主任给你担保?”张同元不得不把目光转过来,继续对我道:“你猜对了,正在这样的时候,金主任来了,他问我准备向银行贷多少钱?我说一万块钱就够了。他说这一万块钱我借给你,这要比贷款还便捷些。说完就拉着我去镇上的银行刷卡取钱。我接过钱,要不是银行里人多,真想给金主任磕头作揖,结果只是给他打了张借条了事。”金龙冠用埋怨的口气对张同元道“黄同志是来看望你的,你把我推出来干什么?再说亮相就要亮得光彩,我只是借钱而不是送钱给你,你这样反而把我搞得灰溜溜的。”我朝满脸通红的金龙冠笑笑,仍然和张同元聊天:“我想知道借条是怎么写的。”“借条属于应用文,我在中学学过,所以写得很规范,除了借款金额,还写了保证两年还清。”张同元有问必答地道:“可是金主任又在上面加了两句话。一句是不收利息,一句是没有时间限制,有能力就还,我不会上门逼债。”金龙冠对张同元道:“你还记得这样清楚,借条我都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嗯,言归正传吧,今天怎么没有看见你弟弟张同清?还有你隔壁的郑发明呢?”“唉,人比人,比死人,我们不敢与上海人比,总能与自己人比吧。”张同元恨铁不成钢地道,“我那个弟弟就比不上郑发明,虽然他们同岁,但是我弟弟容易满足,今年西瓜刚刚赚了点钱,他就去买了辆摩托车,现在带着弟媳到镇上兜风去了。郑发明就很有头脑,大棚西瓜甜瓜没有少种,养了肉鸡又开始养肉鸭。他有个亲戚外迁落户在奉贤区,是个养鸡专业户,他今天去那边请人家过来帮他搭建鸭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