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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992 字 8个月前

男朋友叫张文标,也是初中毕业,比寿红长一岁。家就在愈曹村,与寿红家不到两百米。然而,为了找到这个张文标,仓树翠不惜舍近求远,在全镇范围内下了个大包围。她在各村的人口花名册上,先对适龄男青年进行筛选,离过婚的不要,因为寿红是黄花闺女;在外经商的不要,因为寿红老实巴交,而男人有钱就变坏;长相难看的不要,因为寿红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筛选出来的优秀青年倒是不少,可是仓树翠认识的只有几个,于是分头拜托各村各组,有了线索立即报告。那日仓树翠的办公室来了位愈曹村的杭大妈,笑眯眯地说了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仓树翠很快反应过来,禁不住拍案叫绝道:“就是他!”她见过张文标,一位诚实上进的小伙子,她更熟悉他的父母,两位勤劳善良的普通农民,在这样一个忠厚老实的家庭里,寿红一定会生活得美满幸福的。亦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当杭大妈把张文标带到寿红全家人面前的时候,全家人都举双手赞成。事隔一年,当仓树翠把张文标带到我和徐小娜面前的时候,我也在心里投了他一票。我是在愈曹村张文标的家里见到寿红的。张文标当时不在家,他在本村的一家工厂当电焊工,还没有下班回来。见到寿红的时候,也见到她怀中刚满五个月的女儿,女儿的眼睛像她妈,睫毛长长的,女儿的鼻子像他爸,鼻梁高高的。我们见到了张文标的父母,没有见到寿红的父母。寿红的母亲还住在附近那幢单门独户的房子里,她比寿明才大两岁,今年正好五十,陪伴她的是刚上初中一年级的儿子。寿明才我们却不可能见到了,他已经在去年九月份去世,按照当地的风俗进行了安葬,此时正长眠在愈曹村的公墓里。谈到父亲,寿红略带伤感地道:“我们是去年八月结婚的,父亲去世的前一个月。日子是父亲替我们选的。我问父亲为什么要选在8月1号?他反而问我怎么忘记了这个日子。原来我们一家人是去年的这天从奉节来到嘉善的,今年的这天正好一周年。父亲那天还对我说,你爸爸一生平平淡淡默默无闻,如果说对国家还做过一件事情,那就是移民外迁的时候,没有给政府添过麻烦……”我在心里默默地点了点头,有些自言自语地道:“你爸爸能在临终之前,亲手为自己的女儿操办婚事,这恐怕就是对他最大的报答与安慰了!”寿红听见了我说的话:“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结婚那天,父亲特别高兴,换了一身新衣服,站在家门口给客人递烟,大人递烟,小孩递烟,连抱在怀里的婴儿也递烟,像个老顽童似的。特别看见他在岸上拼命地跑,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样子,我简直感动得想哭,可是结婚那天是不能哭的,所以泪水只好朝肚里吞……”

我打断她的话:“他在岸上拼命跑什么?”回答我的是仓树翠:“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办喜事那天,男方家里一定要搭彩船。大姑娘上船跟你们那边大姑娘上轿是一个意思。新娘上船以后,要顺着村里的小河从娘家划到婆家。前去迎娶的新郎却是不能上船的,只能在岸上跟着彩船跑,跑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大人小孩亲朋好友都在跑,像马拉松比赛那样热闹。那天我也在岸上凑热闹,寿明才边跑边对我说,寿红去年的今天上船,今年的今天也上船。我对他说,这就叫一帆风顺,好人一生平安!”张文标的母亲接过话说:“寿红真的是好人,都说我们浙江人性情温顺,她比浙江人还要温顺得多,说话轻言细语的,重活脏活抢着做,做得我都心痛了,我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呢!”正在这时,张文标下班回来了。外面开始下雨,他打着雨伞,穿着筒靴,放下雨伞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寿红怀里的女儿抱在他的怀里,然后亲亲女儿的脸蛋叫着女儿的名字:“雨亭、雨亭。”徐小娜听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奇怪:“你给女儿取名字的时候,有什么讲究没有?”张文标笑道:“主要是寿红来浙江不久,对这里的气候不习惯,老是说这里喜欢下雨。我说那就给女儿取个名字叫雨停好了,停字不合适,又是女孩子,所以换成亭亭玉立的亭,雨停以后,太阳就出来了,女儿是我们的太阳,我们的希望呀!”“好名字,好名字!”徐小娜啧啧连声道,她又问,“你妈妈把寿红当成自己的女儿,你又把寿红当成自己的什么人呢?”“当然是自己的妹妹啦。”张文标看看寿红:“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寿红盯了张文标一眼:“我不姓林,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是长江发大水,把我冲到浙江来的!”众人大笑之余,仓树翠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哦,对了,寿红那个羊毛衫厂的老板昨天打电话给我,催寿红回去上班呢。”“下个月我就去。”寿红对仓树翠道,“下个月女儿满半岁,我可以把奶给她断了,然后就回去上班。厂里面的事情也多,我尽量做到两不误才是。”“你是两不误,我是两头骗。”仓树翠扭头对我笑道,“像寿红这样的人好找工作,找到的工作也好。别的企业就不一定好打交道了。企业是私人的,老板傲慢得很,我只好骗老板说,这个移民请你收下,书记让我给你打个招呼。回到镇里,我又去骗书记,说老板已经答应了,只要你在合同上签个字。哼,骗就骗吧,只要移民进了厂,我这个骗子就高兴!”仓树翠又说到寿红,“寿红不用担心了,我担心寿红的母亲。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又要下地干活又要管儿子的三顿饭,不是长久之计呢。有人建议给寿红的母亲找个老伴,我说这事可以考虑,但不是最近。寿红在这里,她是同意我的观点的。我们不能对不起死在愈曹村的寿明才呀!”张文标对仓树翠道:“我和父母都商量好了,寿红也同意,下个月就把岳母和弟弟接到我们这边来。本来就是一家人,何不热热闹闹的呢?”寿红道:“就怕我妈不干。”仓树翠道:“你妈不干我就去背她,去把她抢过来。哈,我那边骗人这边抢人,我成什么人了……”

雨下得更大了,屋檐下的嘀嘀嗒嗒未能掩去屋子里的欢声笑语。我虽愿意久坐,但不得不告辞了。坐在客厅角落一言未发的,是张文标的父亲。这时他冒着倾盆大雨,伞不打,靴不穿,突然跑进屋前几十公尺之外的蔬菜大棚里去了。待他再冒雨跑回来,递到我手里的,却是用塑料袋装着的满满一袋西红柿:“自己种的,不值钱,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我不知道当地是否有送西红柿的风俗,只知道富裕的浙江农民也有着贫困山区的憨厚与朴实。我把西红柿递给徐小娜:“你把它转交给劳局长,因为我来干窑镇的时候,他说如果移民还有什么反映情况的材料,让我给他带回来。现在,我给他带回来了……”

我回到杭州的当天,钱国女主任也从北京回来了。我去浙江省移民办看她,因这位移民办主任还担任着省民政厅党组成员的缘故,所以我一见面就问,你是参加民政方面的会呢还是移民方面的会?她说,是移民方面的会,现在移民方面的会要比民政方面的会多得多。她又说,从会议的目的是解决问题的角度说,移民方面的会议就不算多了。我提到几个月前在这里召开过的一次会议,也就是好些省份移民办的同志称呼的杭州会议。“这次会议开得是时候。”钱主任和蔼的表情中显露出几分严峻,“国务院提出的移民政策‘两个调整’的方针已经三年了,从试点到大规模的向十一个省市举迁,移民外迁工作顺利向前推进,到目前已经完成出市外迁总任务量的百分之七十三。但是与此同时,接收外迁移民的十一个省市相继发生了多起移民不稳定的事件,这就给顺利向前推进的移民外迁工作造成了障碍。所以,国家三建委这次召开的会议叫做外迁移民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主要是解决稳得住的问题。”当我问及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时,钱主任认为有迁出地的原因,有迁入地的原因,都在于基础工作不扎实,出现的问题得不到及时处理,积累和激化了矛盾。她最后谈到移民本身的原因,那就是特殊公民和绝对平均的思想比较严重,而应有的法制观念比较淡薄。我同意她的看法。记得在嘉兴采访时,有位移民我开始觉得非常通情达理,既是高中文化水平,喜欢看书,又是多年打工在外,见多识广,到了嘉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城南参观中共一大南湖会址。可是,以后他向我提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我家的电费,你说应不应该缴?”我回答说:“如果你用了电而不缴电费,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力法,当地供电部门就可以对你拉闸停电。”他一听火冒三丈:“第一我不晓得有电力法,第二就是有电力法,也不应该把三峡库区外迁移民算在执法范围之内,或者干脆增加一个条款:凡三峡库区外迁移民,可以不缴或少缴所用电费。”“为什么?”我惊异得睁大眼睛。他火气未减,振振有词地道:“三峡工程是修来发电的,我们是为三峡工程搬家的我们凭啥子还要缴电费?要是我们不搬家,它发得出鬼的电来,真是的,吃屎的欺负到屙屎的头上来了!”我无言以对。因为这位特殊公民的思维方式与语言逻辑都是特殊的,要改变这种特殊,却不在我的能力范围。钱主任告诉我说:“这次会上,还传达了吴邦国副总理的一个批示精神,他认为外迁工作总体上是顺利的,但对15%存在不同程度困难的移民,以及5%有对立情绪的移民要高度重视,否则5%会影响到95%,他强调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外迁移民工作思想性、政策性很强,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往往会留下后患,因此要深入基层,调查研究,发现问题,总结经验,有针对性地提出政策措施。”我对钱主任道:“难怪你们要组织这么多干部到基层搞安置检查了。这次与他们同行,是一次额外的收获。另外你们课题组的研究成果,我也颇感兴趣。”钱主任摇摇头,莞尔一笑道:“那是我们移民办几个秀才搞的,作为一种尝试,一种探索。其中有的观点我觉得不错,有的却不敢苟同。比如说移民的思维方式,论文认为迁入地人们的市场意识浓厚,能够积极主动地参与市场竞争,而外迁移民思维习惯上有盆地意识,往往急功好利,怕风险、怕竞争,市场意识淡薄,遇到问题不是去找市场而是去找市长。论文举了一个例证,部分外迁移民将脐橙之类的土特产运到迁入地后,大多依赖当地政府部门帮他们推销。这个例子充其量是就事论事,不足以证明前面市场意识淡薄的观点。他在老家为什么不找市场推销脐橙呢?因为用不着。为什么在迁入地就用得着呢?这当中显然存在别的问题。在发现问题,提出政策措施方面,我觉得上海市移民办的工作做得比我们好,你明天去上海,一定要去崇明岛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