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的柳(1 / 1)

美人铺天盖地 吴景娅 1221 字 8个月前

我真纳闷古人,古人为何选这么一个流溢着山野之气的地方来凝泪无语,执手相别,生发“多情自古伤离别”的苍凉悲叹?我甚至怀疑,远古弥漫于灞桥的那种伤感缠绵的氤氲,皆因这里遍生一种枝干清秀,叶如米粒的杨柳……

桥的古意已**然无存。几块憨憨的条石托起鸽灰色的水泥预制板,踩在上面依旧有“空空”的闷响,但木桥所具有的拙朴呢?青石板桥特有的缭缭清韵呢?

这是烟花摇动的三月,江南该是湿漉漉的江南。在莺飞草长、梨花春事的时候,江南最易相思,最易滋生离愁别恨了。而明丽的长安却让每个角落都藏不住悲伤,即便是像灞桥这样的地方,也是火红红的太阳照得周遭的沟、渠、塬、梁一派亮堂,一派的粗犷豪放。如果说桥下那条干涸的河床蜿蜒得还有几分温柔,但杂草乱石的充塞也让它失去了细腻。

我真纳闷古人,古人为何选这么一个流溢着山野之气的地方来凝泪无语,执手相别,生发“多情自古伤离别”的苍凉悲叹?我甚至怀疑,远古弥漫于灞桥的那种伤感缠绵的氤氲,皆因这里遍生一种枝干清秀,叶如米粒的杨柳……

在我狭隘的浮想中,柳是南国少女,该在那些芳草萋萋、波光潋滟的池里映出一涟涟倒影。或许是南国温润的气候兼之秀丽的湖光山色的熏染,南国的柳,叶儿瘦削细长,如窈窕淑女的纤纤指头,又若翩翩雨燕的剪剪之尾,要不贺知章怎么有“不知细叶谁裁出”之说?

灞桥的土显然为贫瘠干燥所困,干裂裂的沟垄养杨槐、苦楝尚可,最浪漫也只养得起野葵,柳在这里便成了奢侈品。

令人费解的是,灞桥偏偏有柳,且婀娜多情的姿容一点也不逊于南国的同类。特别是刚刚从三月的熏风中抽出的嫩芽子,粒粒浑圆、鲜活,处子般的绿,掬之便若一捧浸得让你心寒的春水,从指缝间一掠而过……当你站在灞桥上,望见一株株一排排的杨柳向东随干涸的河床曲折,在褐赭色的沟壑间一路跋涉一路轻盈,向西又织入烟云伸向灰蒙蒙的天涯时,你便会恍然明白灞桥为何能走进历史,并在其中担当了重要的背景……

好久以来读李益的诗句“杨柳含烟霸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总让我心中置疑:灞桥何以柳多得供人取之不尽?临了灞桥才知,这一切远非天意,而是人为。

想象远古的灞桥定为飞沙走石的蛮荒之地。某一天一位诗意盎然的骚客,从远处带来第一枝柳条赠予将要远行的挚友,以表苦苦相“留”之心。可惜柳枝依依仍让朋友挥泪而别,唏嘘之余,这位多情的诗人便植柳于桥畔,以待朋友来年的回返。谁知有了植柳者,便有了攀折人,年年攀折年年植,杨柳不是无情物,无心插栽尚可成荫,何况这柳絮柳叶上点点滴滴都是行人泪呢。

人生的哀恸莫大于生离死别。或许是饱经了数不清的战乱、纷争、运动的缠绕,世上还有哪个民族比我们中华民族更会营造其间的悲剧气氛?

在死别面前,我们柔弱的手无缚鸡之力,那似乎是上苍的霸权,所以孔明挥泪斩马谡也好,垓下的霸王别姬也好,皆是命运的一念之差,浓浓的悲哀中融进了悲壮,让死者死得其所,生者生得心安。但我仍对死别不能心悦诚服地释怀,特别是每每夜入深处,挑灯读到《山海经·海内经》中有关廪君与盐神的描写,便要欲哭无声,冷泪纵横了。

廪君乃吾巴人开国之君,为了给我们寻一片水草丰美、宜室易家之所,痛别家乡,乘船从夷水至盐阳。我们这位祖先定是位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的男人,也注定要招惹红颜为之献——“盐水有女神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飞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廪君不知东西所向。使人操青缕以遗盐神,曰:‘缨此即相宜,云与女俱生’。盐神受而欣然缨之,再为飞虫,廪君即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盐神死。天乃大开”。廪君复乘船下及夷城,终于寻着石岸曲,泉水亦曲,岸上有平台的山城而居,创造一个伟男儿该创的大业。

我们的廪君是无可指责的。只是我很想揣测,当那个多情的盐水女神如一片殷红的花瓣从云彩间坠落时,是否仍为 自己的爱无怨无悔?很想体验,一片殷红花瓣飘飘融于泥土的刹那,带着如何的屈辱和心酸……即使隔着霉气沉沉的岁月,隔着先秦、后汉、盛唐、晚清许许多多的年代,我仍要在泪眼依稀中去真切触摸哟——这全是凄凉的死别,血淋淋的,掺不进丝毫悲壮的死别。这正是人的残酷,一个人赋予另一个人的残酷。

那么面临生离呢,我们是否就多一点主动,多一份自信?其实,生离于我们,要么是通向死别的独木桥,要么就是一座庞大的迷宫,任我们在其中去追逐永远也逮不住的影子。谁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能肯定下次相逢的人便是上次说再见的那个人,就如你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我的好友惠是一个强悍而勇敢的女人。在她15年的婚龄中,便有10年与心爱的人天各一座山峦。山虽高不过喜马拉雅,但也是瘴气浓郁,野木横行。从惠流放的农场到丈夫流放的农场,有时得从月明星稀的拂晓走到月明星稀的黄昏……

惠说,她常常于月黑风高的深夜强迫自己从丈夫的被窝里爬出来,踏着一路的伤心和恐惧返回自己的农场,以对付翌日的点名……惠说,离开时她不敢回头,她知道她的心爱会伫立在荒野,几个小时,甚至整夜都伫立在那里目送她凄凄凉凉地远区。朔风吹着他早生的白发,在寒夜中一缕一缕起起落落……

惠大概于1982年携丈夫返回我们这座城市。在远离喧嚣的北碚城,他们临江而居,其间还生育一子,那时惠已三十又八。再见到惠是弹指一挥的10年后,惠告诉我了一个吃惊 的消息:1987年,也就是他们夫妻相聚的第5年,她心爱的人断然与她离婚,原因是大学教授的他爱上一个活泼俏丽的女学生。

再见到惠,苍老的她正打点行装,准备远离这座伤心的城市,去布满阳光的深圳寻自己的结局。惠的头发亦花白了许多,一缕一缕起起落落,白天望去也恍若寒星……在春雨沥沥的北碚街头,我执着惠的手,这里无柳,倒是两排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葳蕤而丰茂。雨击在刚刚生出的阔大的新叶上,一声是一声,不显凄苦也不显惆怅。

我想,毕竟灞桥很远,灞桥的古意已**然无存。即使有柳,年年抽芽、吐絮的柳,也只惹花蝶,不招离人。

(199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