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巩麒不战而将龙江大桥揽入掌中,然后边和弟兄们守在桥头上的工事里等候日本人前来反攻,以便让摩拳擦掌的弟兄们好好地和日本人打上一仗。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日本人并没有派一兵一卒来夺回大桥,仿佛他们对自己的后路被断无动于衷。这样一来,岂不是大大地降低了夺取大桥的意义?如果大桥对于日本人没有军事价值,岂不是他们在这场正在进行的战斗中的表现也同样失去了价值?
牯牛岭方向,枪炮声依旧急如鼙鼓,他们这支骁勇善战的精兵却成了这场战斗的看客。
暴雨越下越大,雨鞭将日本人搭建的木板棚抽击得“哗哗”作响,四处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巩麒看了看腕上的表,往巴霍诺夫身边凑了凑,说:“政治委员同志,日本人真让我猜不透,看看,都快两个钟头了,居然就把我们晾在这桥头上了。”
“是的,日本人的反应不合常理。”很明显,一直沉默着一个劲儿咂巴烟斗的政治委员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我们不能这样傻等着。团长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让你弟弟率领的中国同志留在桥头上,突击队向龙江城主动发起攻击。如果遇上小股敌人,我们就把它干掉;要是敌人太多,我们就仍然退回到桥头上坚守?”
“对。”黎枫平同意政委的意见,“看样子这仗可是越打越少了,这次要隔岸观火,守在锅边捞不着食,弟兄们肯定会埋怨我这当营长的。”
他们把巩麟叫来,把主意告诉他,并向他打听通往龙江城的敌情。
巩麟连连摆着脑袋说“你们千万不要去冒险,我刚才出城时看见一路上到处都有日本人的工事,街道上也设上了不少街垒,光日本人的坦克就有好几十辆。哦,真想干,也有值得你们一打的地方。火车站附近有个很大的军粮库,原来我就打过这军粮库的主意,守卫不是很多,你们武器精良,人又多,准能一口吃下来。”
听巩麟这样一说,指挥员们立即定下主意打军粮库。
可就在这时,身背步话机的苏联士兵跑过来报告:“团长,司令部找你。”
巩麒接过话筒,原来是师政治部主任尤尔金科大校通知他和巴霍诺夫马上赶回司令部。
巩麒拍了拍巩麟的肩膀,说:“弟弟,我和巴霍诺夫政委得马上赶回司令部,打完仗我们再见面吧,哥哥还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你说哩。”
“哥,拿下龙江后见。”
黎枫平大叫道:“顾彪,带上你的小队,马上护送团长政委回司令部,日本人要伤了他们一块皮,我要你的脑袋!”
“是。”一连长顾彪带上自己的突击小队,保护着团长政委离开桥头,钻进了青纱帐里。
黎枫平带上突击队,顺着铁路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进,转过一道弯很快,他们便看见了粮库。令他们惊奇的是,院坝上一个个堆积如山的粮垛上已经冲腾起了浓烟烈火,熊熊火光中,他们看见日本人似乎并不忙于抵抗,而把放火当成了头等大事。
日本人发疯了!黎枫平大惑不解。
敌人的反击是无力的,等到他们不费吹灰之力肃清院坝上的日兵,在几乎没有抵抗的情况下冲进粮库里,才发现日本兵已经逃得一于二净,不少仓库里的粮食上被泼上了汽油,有的还没有来得及点火。
“妈的日本人,跑得比兔子还快!”黎枫平懊丧地骂了一句。然而,接踵而来的事实很快便纠正了他的这一想法。
昨天半夜,已经由好友白石通从东京打来的电话中知道裕仁天皇今天中午十二点正,便要用广播的方式对全世界发布终战诏书的青木司令官不仅半点没有逃跑的意思,相反,心如死水的将军已向各个阵地上的部队下达了与苏军进行“玉碎战”的命令。
烧毁粮仓,不顾退路,正是这种决心的体现。
电话铃突然响起时,因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合过一下眼睛,刚刚服用了几粒安眠药准备抓紧时间休息一下的将军正昏昏欲睡。在这样的时候有人来打扰,他心里十分气恼,电话响了一会儿,他转而想到既然敢在半夜里把电话打到他的卧室里,那打电话的人必然有着极重要的事情。于是,他伸出手去,抓起了电话。
听见对方的声音,他的睡意顿时消退了几分。打电话的人,是他在日本士官学校时的同学,开战后一直驻扎在本土的第二军参谋长白石通中将。白石通的姐夫是负责皇宫警卫工作的近卫师团的森猛纠中将,所以他的消息非常灵通,无论东京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白石通总忘不了给他通个风报个信。等到听清楚白石通将军电话的意思,青木中将猛地坐了起来,睡意立时飞到爪洼国去了。
白石通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怆声调告诉他:“昨日天皇召开了御前会议,天皇已经下定决心,以不变更日本国体为条件,向联合国提出接受《波茨坦宣言》……”
青木中将心窝子上像被猛地扎了一刀:“接受《波茨坦宣言》,那不就意味着日本军队缴械投降吗?”
电话里说:“是的。今天早晨,联合国的答复已经到来。天皇已经决定中午十二点正,亲自广播终战诏书。”
青木感到全身冰凉,脑袋仿佛遭到重锤接连不断的猛击,嗡嗡直响。
“两个小时以前,近卫师团以钿田少佐为首的一帮少壮军官发动叛乱,企图以死阻止天皇广播停战诏书,他们冲进司令部,杀死了竭力劝阻他们的森猛纠将军……”
“啊……天皇安全吗?”
“还好,叛乱已经被镇压下去了。”
“白石通,你身处中枢,消息灵通,对全局的了解远甚于我,你说,日本真的不能接着打下去了吗?”
“的确不能再打下去了,长期的战争已使国力疲惫,最近的几次战斗不但连续败北,就连九十九里浜的防御阵地也未能完成,本土决战确定的胜利目标令人难以置信,而且美国人连日的空袭也使国民处于极其悲惨恐怖的状况之中。如果照此打下去,帝国臣民的苦难,更是无法估量,所以,陛下万般无奈,不得不作此痛苦万分的圣断。再见吧,我的朋友,战争以这种悲剧性的方式结束,我想你终于有希望能够平安地回到日本了。”
“谢谢。”青木觉得自己已经死去。
他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到窗口边,俯看着笼罩在夜色和暴雨之中的龙江城。天边不断闪烁的火光与隆隆的炮击声又蓦地将他召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
他穿上军服,挎上军刀回到楼下依然紧张忙碌着的司令部办公室里让同样不得休息的北仓参谋长去睡上一小会儿,由他和参谋们一起处理战务。
直至离正午十二点钟还差五分时,他独自回到楼上,吩咐卫兵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他走进卧室、打开收音机,屋子里立即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从现在起有重要广播。全国听众请恭身侍立,垂首静听。”
信号很好,声音非常清晰。
他将军刀放在桌上,换上和服,毕恭毕敬地肃立在收音机前,犹如站在天皇面前一样。
十二点正,收音机里再次响起播音员的声音:“从现在起,天皇陛下对全体国民亲自宣读诏书,敬谨开始御音播送。”
在庄严地奏过日本国歌《君之代》后,稍停了一下,接着便响起了日本人很少听见过的一个日本人十分苍白的声音。
“告我忠臣良民,察世界大势及帝国现状,朕决定采取非常措施,收拾残局。朕已于昨日指示政府通知美英中苏四国,接受《波茨坦宣言》。我们必须忍受不可忍受的,承担不可承担的痛苦……”
将军仔细地听着,泪流满面。当听到“发扬国体之精华,不致落后于世界之进化。望尔等臣民,克体朕意”时,他双膝“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不断地以头猛触地板,痛不欲生地连声呼喊:“天皇陛下,生为臣子,我让你蒙羞,请宽恕吧!”
他站起身,从桌上拿起军刀,抽刀出鞘,正对着窗口跪下。黯淡的天光透过厚厚的雨幛投射进来,正好将他全身笼罩。他紧闭双眼,将刀双手反握,正欲剖腹自尽,陡然间,大楼下面爆出了一片杂乱的声响。
他神情一愣,侧耳聆听,随后放下军刀,起身上前推开了窗户。
楼前的广场上已经冒雨聚集了不下两千名日本人——身穿蓝色国民服的义勇队员、身穿灰黄色劳动服的开拓民、身穿军装的士兵。头上缠着头巾的男工、女工、青年、中年男女及老人……这些人当中,有的站在那里面对楼顶上被暴雨濡湿耷拉在旗杆顶部的国旗默祷有的俯伏在地把额头触到地面上,还有一些人一边哭泣一边同唱《君之代》。
所有人都面向大楼顶上的“日之丸”国旗,举起双手高喊“天皇陛下万岁”。
暴雨中,人越聚越多,挤满了宽敞的庭院,后来的人只有站在了林阴大道上。
突然,人群中央一个身穿国民服的中年男子手执倭刀跪在地上狂呼起来:“诸君,我们对不起天皇陛下!请求宽恕吧!请求原谅吧!”吼声刚落,他将刀猛力插进了自己的肚子。
所有人都号啕大哭着跪下了,又有几十个人采用同样的方式倒在了地上,地上的积水将鲜血极快地洇染开,像盂兰盆会上燃放的小礼花般极其耀眼。
汇聚在一团的哭泣声压过了从天上不断滚过的雷鸣声,犹如惊涛骇浪般在广场上空起伏汹涌。
卫戍司令部是不允许老百姓进来的,可是以往在皇军打了胜仗的消息传到龙江市的时候,这里通常也会聚集很多人。他们有的站立,有的手握着白石子祈祷,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摇铃,有的吹螺号,有的喊干嗓子,为天皇,为皇军祈祷。
但是今天既没有铜锣,也没有鼓和螺号,人们只是哭、叫,哭叫着同唱《君之代》。或者以日本人认为最为神圣的方式为天皇献身。
就这一瞬间,青木司令官突然意识到他差点犯下一生中最重大的错误——剖腹自尽,那是懦夫的行为!
他走到桌前,提起毛笔,笔走龙蛇地写下他一生中惟一一次不规范的命令。那是一首诗:
切勿畏惧,
奔赴沙场。
即使我们英勇战死,
也不能停止向前挺进,
因为我们是大和之魂,
必须为国效劳,
天照大神与我们同在,
无上荣光!
将军还在他这首诗的后面引用了幕府时代的武士们最爱唱的和文俳句:“走向大海去,丰臣秀吉的武士,将战死为尸。”
2
坚守在牯牛岭各个阵地上的一万六千名日军官兵和更多的义勇队员让乘胜挺进、挟威而来的苏联红军远东军区第一装甲师和一个蒙古人民军骑兵团大吃了苦头。
天亮后,苏联红军继续用“卡秋莎”和一五五毫米榴弹炮向牯牛岭的各个山头轰击,但效果并不理想,日军全部龟缩在洞穴里,等到火炮刚一停,他们便像一大群一大群的耗子一样,又重新钻出洞口,回到阵地上,并用山炮和迫击炮还击。
苏军冒着倾盆大雨轮番向牯牛岭全线阵地发起猛烈的攻击,很快突破了敌人一线的几处洞口,但攻击部队伤亡惨重。苏军质即在地下迷宫里逐洞清扫残敌。他们充分发挥了自动武器近战的长处,把子弹像狂风暴雨一样射向敌人。而且,苏联人制造的毒气弹和火焰喷射器也在地道战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
三天以后,激烈的战斗仍在不少阵地上不分昼夜地持续进行着。
阵地一个接着一个被突破,每一次噩耗传来,都给每一个原本已经忧心忡忡的日本人心中增添了一片沉甸甸的阴云。
历史已经颠倒——正如同过去大日本皇军与对手作战几乎每战必胜一样,如今掌握胜利的权力已被苏联红军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设在七〇二高地背坡上一所日本人开办的铁矿矿洞里的战地医院早已被伤员塞满,但各个阵地上的伤员仍然被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他们在这里抢救包扎后,又立刻被支前义勇队员抬往龙江城的医院里。赶来支前的水野百合子与龙江医学院的同班同学花枝由美看到医护人员奇缺,自告奋勇地要求留在了战地医院里。第一天夜里她们几乎忙了一个通宵,到天亮时才有了一点空闲。两位穿着黑领白衣改良式水手制式服、外罩白大褂的姑娘跑到从矿洞里流出来的一道清亮的小溪边洗了一下脸。花枝还请百合子吃了一顿像模像样的早餐。花枝的蒲草包里有日本人过节时才吃的红豆饭团,还有用鸭绿江盛产的一种细鳞鱼做的生鱼片。花枝的父母是从千叶县来到满洲的开拓民,住在长白山中的千叶村里。
花枝天真地说:“哎,要是不打仗就好了,我们家地里的庄稼长势好极了,今年肯定是个难得的丰收年,这下打起仗来,全都完了。”
百合子却想,要不打仗,你家怎么可能从日本的千叶县来到满洲的龙江市呢?
花枝看见百合子望着溪水一脸沉思的样子,问:“嗨,你为什么不说话,闷着声在想什么呀?”
百合子说:“我想起了临上前线时,父亲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花枝和美:“值得你这么认真地去想,这句话一定很重要很有意思喽?”
百合子说:“我父亲说,女人上了战场,不是胜利,就是自杀,决不能当俘虏。我能理解我父亲这句话后面的意思是说,战场上的男人全是禽兽,无论他们是黄种人还是白种人,是共产党还是法西斯分子。”
听了百合子这番话,花枝也低下脑袋去看溪水,再也没有兴趣说话了。
对百合子来说,父亲就是自己的偶像,这种崇拜当然不是建立在血缘关系或是对父亲手中权利的敬畏上,而是因为父亲非同一般的思想与人格力量,父亲对事物的看法和感受总是与众不同,这种难得的禀性,似乎也遗传到了女儿的身上。
百合子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她还是一个国民学校中学一年级学生时,一天早上,全体师生向国旗敬礼时校长突然问道:“假如这里放着一面美国国旗,或是中国国旗,你们从这里经过,会采取什么态度?”
“踩着它走过去。”全体学生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时候,把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和蒋介石画得像魔鬼一样的讽刺画,不论是在本土或是满洲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会自动跳到日本人的视线之中。
但是,一千五百名学生中却只有一个人——水野百合子高声回答:“致以最高敬礼,然后从它旁边走过去。”
“啊?”谩骂与斥责的声音响遍了校园。
百合子的母亲慧仁立即被通知到学校,校长对他们家的教育方法提出了严厉告诫,而且威胁慧仁说,百合子倘若以后再犯类似大逆不道的错误,他就要把百合子交给宪兵队处理。可是,当他得知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学生的父亲居然是在诺门坎战役中为天皇立下赫赫战功被授予金钨勋章,而且刚刚调到龙江市宪兵队担任侦缉课课长的水野正光后,他大张着嘴巴,活像含着一个大鹅蛋似的老半天也合不拢嘴。
父亲得知此事后却抚着百合子的肩膀说道:“好女儿,你这样做没错,爸爸为你的行为感到骄傲,即使是敌对国,她们的国旗仍然是国家的象征,也应敬礼如仪。这不是爱不爱自己祖国的问题,而是衡量一个民族文明或是野蛮的标志。”
第二天中午,苏联人的几发炮弹落到了医院里,正在帐篷里包扎伤员的花枝由美与伤员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
十八日上午,处于阵地纵深的尖石岩、黑虎岭两座山峰也传来了不间断的猛烈炮击声。躺在医院里的伤病都能听出那是威力巨大无比的卡秋莎连续射击的声音。
负责守卫七〇二高地的满铁龙江守备队队长田光崛川——水野百合子第一眼看见他便觉得他是一个很绅士的成熟男人,不到三十岁,未婚,九州熊本市人,军衔是陆军中佐——在中午前突然带人来到了战地医院。崛川下令把伤员或抬或搀全部集中到了病房外的坝子上,大约有五六百人。然后他站上一张凳子,开始讲话。
“战局已到最后关头,”崛川说话时神情肃穆,眼中闪动着泪光,“苏联军队向我国不宣而战以来,我大日本皇军之勇敢战斗精神足以令鬼哭神嚎。我守备队官兵虽弹尽粮绝,仍与拥有绝对优势之敌屡作决死之战。然而,我军官兵已相继牺牲,卑职深感遗憾的是,我军未能抵挡住正面向我进攻的苏联人。想起祖国对我恩重如山,即使粹身碎骨,也毫无后悔。我已下令,七〇二高地全体守军与每个支前义勇队员拿起武器,与苏联人决一死战。不能作战的平民全体自杀;野战医院里凡能坚持战斗的伤员和医护人员全部进入阵地……使我万分痛苦的是,我只好把不能作战的伤员留下……诸君,像日本武士那样英勇无畏地为天皇陛下舍生吧!我们将紧随你们而来。我真诚地希望,你们的魂魄在皇军卷土重来之际担任先锋,祈祷祖国必胜……和安泰!”
大约有上百人坚持着站起来,相互搀扶着走到了坝子边上。
这时候,附近响起了巨大的响声,一团团浓烟烈火直冲天顶。那是日本士兵在炸毁矿井和配属的小型发电厂、水泵房。
余下的数百名不能动弹的伤兵从医生的手里领导了氰化钾,开始了悲壮的集体“玉碎”。他们高喊着“日本万岁”“天皇万岁”,服下毒药,然后挣扎着、抽搐着、惨叫着死去。所有目睹着她们死去的活人全都在一旁流泪、哭泣……
就在那一刻,水野百合子已经强烈地感觉到大日本帝国的末日已经来临。
3
率领着一支老人妇女和小孩组成的庞大逃难人群狼奔豕突于炎炎烈日茫茫荒原上的水野大佐并不是一只没头的苍蝇,离开龙江市三天后,他便有了和千叶村和贝松村的开拓民会合的念头。他断定离龙江市更远的两个村的开拓民也同样没能撤回本土,他们的命运也绝对不可能比自己带领的开拓民好。
他把父亲和平沼、富川几个上了年纪有威望的男人青睐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请老人们帮着为逃难者寻找出路。在老人们毫无办法的情况下他那出的主意自然得到了大家一致的支持。
连父亲也说:“这主意好,人多一些,也能给大家心里添一些底气。苏联人再狠,也不可能把近万名老弱妇孺全杀了吧,那样他们会受到国际舆论谴责的。”
水野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乡亲们对自身的安全已经严重丧失了信心——这是十分自然的事。队伍里武器不少,长长短短不下八百支。他记得自己离开村子时并没有叫他们带武器,可好多人还是把枪背上了。他们仙子啊最缺少的是男人,这是因为村里的青壮年男人这些年全都陆续被征召入伍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和孩子。虽然水野已经采取了措施来加强逃难队伍的自卫能力,他把所有看上去身体还算硬朗结实一点的男人和女人——无论市老人还是孩子全都武装起来,总共又五百来人,把他们编成十个小队,水野挑选出十名宪兵担任小队长,并且临阵磨枪地教他们如何射击,如何投掷手榴弹。但是,这样临时组织起来的乌合之众,是绝对不可能对付任何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的。
保护这两千余名日本人的重任,主要就落在他和他手下的四十七名宪兵的肩膀上了。
这一路上,逃难者已经是险象环生。离开龙江后,他们沿途大厅千叶村和贝松村开拓民的下落,可中国人离得远远的,一看见他们便立即跑得无影无踪。路过小屯小村,所有的人家也都是关门闭户,来不及关门的,也都用惊恐的目光呆呆地看着他们。无论问他们什么,回答都是不知道。偶尔,在不经意间他们还能看到角落里有一丝透着幸灾乐祸的目光在闪动。更让大家感到恐怖的是,在他们行进途中,是不是还有子弹不知从什么地方向队伍射来。
最严重的袭击发生在今天中午,他们刚刚走到一座长满密密树林的山坡跟前,十几颗手榴弹忽然从天而降,炸得队伍里血肉横飞,呼天抢地。水野赶紧叫片贺川和小野带着宪兵从两侧迂回包抄上去。没想到一阵乱枪响后,林子里冲出几十个骑着快马的汉子,狂风一样从离他们远远的地方飞驰而过。一个身穿无袖黑缎褂子、脚蹬日本骑兵靴的光头壮汉还一边朝着队伍放枪一边狂吼:“小日本,你们完蛋呐!把金银财宝和年轻女人留下,我‘过山虎’放你们一条生路!”
袭击者分明是欺侮他们没有坐骑,才敢如此猖狂。
听到“过山虎”自报名号,水野大佐心中他知道“过山虎”的真名叫刘海,是长白山中的一名惯匪,为了抓住他,这些年水野没有少费心思。可多次扫**,打死了“过山虎”不少弟兄,连他的父母妻儿都被消灭了,却始终没能抓住这头“过山虎”。
这次袭击,造成了三十五死四十一伤的惨剧。死者当即挖坑掩理,让水野感到十分为难的是业十四名重伤者,他提出将他们就地留下,可遭到了份者亲人的强烈反对,其至嚷出了“谁敢强迫我们扔下亲人,我们就和谁拼命”的话来。水野最终极不情感地让了步,同意他们砍树扎担架,拾着伤者上路。为了躲避骑匪的装扰,水野大佐下令队伍穿林而行。
到傍晚时分,他们看见远远的林子上空出现了袅袅炊烟。
“岗山。”水野叫道。
岗山是两个月前从北海道涵馆入伍的一个稚气未脱的学生兵,刚满十七岁,已经长成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了,而且办事十分机敏。水野对来自日本老家的人有着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所以破格提拔他担任自已的勤务兵。两天前,又让他担任了一支武装队的小队长。
他仔细地叮嘱岗山:“你带着你的小队悄悄摸上去,先把屯子包围起来,千万不要让他们跑掉。我尤其要提醒你的是,见了中国人千万要客化,向他们买一点吃的还有火柴和盐,最好能买上几匹马,实在没有能骑的,驮马也行,记住,一定要给钱。
这是岗山第一次单独带队执行任务,所以他显得既兴奋又紧张。
“是,以长,我队里的女人和小孩也去吗?”
“女人小孩去干什么?春游吗?男人去就行了。”
“要是他们用枪对付我们怎么办?”
“那就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们。”
水野大佐目送着岗山带着他手下的三十几个半老头子出发了。很快,狗叫了起来……十分钟过去,十五分钟过去,没有枪声。……岗山这孩子,干得漂亮。
天色擦黑时,岗山带着人满载而归,鸡鸭无数,皮毛无数,粮食十几口袋,还有十几头已经被开了膛的马鹿:更让水野大佐高兴的是,岗山还牵回来六匹活蹦乱跳配有鞍具的马匹。
“岗山,你给钱了吗?”
岗山说:“队长,我们把他们堵在屋里,可说啥他们也不卖东西给我们,几个鄂伦春汉子还提刀动枪地要和我们拼命,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就只好下手了。”
“唔,干得不错……你说他们是鄂伦春人?”
“是。队长。”
巴勒图——水野大佐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鄂伦春人的名字。
“尸体处理了吗?”
“没有。”
“那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你们要记住,现在不比以前,我们必须小心谨慎才行。小原中尉,我们跟岗山一起去看看。”
岗山说得不错,这的确是鄂伦春人居住的屯子,大概只有十来户人家,但占地很宽,这是因为每户鄂伦春人家的屋旁都有一个用整齐的白桦木围成的喂养马鹿和狍子的圈。一间间房屋全都是用粗大的圆木搭成的三角形的“斜仁柱”。每一间房顶上都覆盖着几十张狍子皮。门上挂着厚重的马鹿皮帘子。每一家的屋门前,还停着一辆粗笨的“勒勒车”。
水野大佐看见几只被刺刀戳死的狗躺在村口上。他走进第一户人家,几具男女的尸体横陈在地上,全都是用剌刀捅死的,他听见里屋有呻吟声传出来,赶紧和小原、岗山跨了进去,**是两个已经死去的小孩。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还在动弹的女人。女人看见了他,眼瞳里冒出愤怒的火光,嘴里“叽哩咕噜”地出着声。水野听不懂鄂伦春语。但他能猜到女人一定是在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
小原端起刺刀,对准女人的心窝,狠狠地扎了进去,然后从墙上扯下一张狐皮,揩干净刺刀上的血迹。
水野大佐吩咐道:“岗山,马上去把人带过来,今天夜里,我们要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一顿,好好地睡上一觉。”
两千人的队伍屯子里根本没法容纳,水野大佐让两百多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住进木屋里,其余的人则只能在野外露营。好在暴雨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夏秋之交的长白山中夜里也不太冷。这是他们离开川口村几天以来真正像样的一顿饭。马鹿圈上早已干透了的白桦木栅栏是最好的燃料,入夜,一堆堆篝火遍布四野,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烤肉香味。要是有足够的盐,那就真是一顿相当不错的野餐了。
天快亮的时候,与父母和岳父岳母同睡在一间屋子里的水野大佐突然被值哨的富川老汉叫醒过来。
“水野,快起来,我听见林子里有响动,好像有人摸上来了!”
水野大佐掏出手枪一跃而起,冲到门外低声叫道:“片川贺,带上队伍跟我走。”
许多人都被惊醒了,害怕地看着他们。
“千万别是苏联人啊!”母亲冲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讷讷地祷告。
水野大佐带着几十名宪兵和二百多名手持武器的村民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在林子里前进。
突然,前面某个地方突然响起了骡马喷鼻的声音。众人一下全趴在了地上,无数支枪口伸向了发出声响的地方。
水野大佐向着黑暗中厉声喝道:“什么人?”
“嗨嗨!”前面传来了惊喜的叫喊声,“不要开枪,我们也是日本人!”
黑暗中响起了“哗哗”的声音,许许多多的人影正向他们跑来。
水野大佐害怕上当,大声喝道:“全给我停下,让你们的长官过来说话!”
声音凝住了,一个头戴警官帽、身穿黑色警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水野威严地说道:“我是龙江市宪兵队长水野正光大佐,你们是干什么的?”
长着一副孔武的身段有着一张粗糙丑陋脸膛的警官突然哭了起来,伤心地说道:“我是红山子森林警务所的平仓进二警长。昨天上午,一队蒙古骑兵冲进了红山子火车站,见了日本人和白俄就杀就砍。蒙古人来得太突然,我带着警务所和火车站的几十个人逃了出来,好多人连妻子儿女也没来得及带走,这下,他们肯定全都被蒙古人杀掉了!”
水野大佐厉声喝道:“不要再哭了,叫你的人赶快过来吧。”
平仓警长带来了四五十个人,还有几个女人和十几个小孩。水野把他们带到篝火旁,让他们吃烤鹿肉。
平仓进二一口气啃光了半只马鹿腿,又伤心起来,对水野大佐说:“长官,你带着这么多人准备往哪儿逃啊?战争已经结束了,连天皇陛下都已经向全世界广播了终战诏书了。”
水野大佐愤怒地骂道:“岂有此理!这一定是卑鄙的苏联人编造的假消息!你怎么相信这样的谣言?伟大的天皇绝不可能投降!”
许多人听见他愤怒的吼声都赶紧跑了过来。
平仓警长继续说道:“大佐先生,千真万确!这是八月十五日中午十二点钟发生的事,我和警务所的几十个弟兄们全都从收音机里听见了天皇陛下的终战御音。天皇宣布,日本帝国决定接受《波茨坦公约》,向美英中苏四国投降。”
水野大佐好像当胸挨了一枪,眉头紧皱,浑身颤抖,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水野义雄突然向平仓警长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扇他的耳光,歇斯底里地大骂道:“八格牙鲁!你还配做日本人吗——你不配,你他妈的是个胆小如鼠的卖国贼!”
其他人也都情绪冲动,大骂平仓警长。
平仓进二承受着老人狂暴的打击,忍受着同胞们疾风暴雨般的痛骂,眼泪长淌,脸颊上的肌肉直颤,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突然,水野义雄双手捂面,痛苦地扭动着脑袋,像受伤的老狼一样悲号起来:“啊啊……死了吧,死了吧!天皇投降了,日本亡国了,我这个没用的老东西活在人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啊!”
悲痛的哭声极快地向着所有篝火堆漫延过去。火光映照着无数张挂满泪水的脸膛,幢幢黑影向着东方——那是日本本土的方向——双膝跪下,磕头如注。
哭声震天撼地,经久不息。
4
穿着白大褂背着急救箱的水野百合子沿着地下坑道不停地在各个洞穴中穿梭。
“士兵兄弟们,指望你们了,多杀几个苏联人吧!如果每一个日军士兵在牺牲前都能杀死十个苏联人,那么,我们就会向世界证明,真正打赢了这场战争的是我们伟大的日本皇军。”百合子不仅为每一个受伤的士兵救治包扎,她同时还成为了一名积极热情的战地鼓动员。
仅仅几天工夫,崛川守备队的官兵对水野百合子已经非常熟悉了。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有这样一位年轻美丽而且又非常勇敢的日本姑娘出现在阵地上,无疑会使他们士气大振。
然而,苏联人不可战胜,他们的勇敢丝毫也不亚于日本的武士们。而且,苏联人的武器太厉害了,他们不仅有“卡秋莎”和大口径榴弹炮,还有火焰喷射器和毒气弹。在洞穴里施放毒气比在地面作战时使用更令人闻风丧胆,毒气在坑道里久久不散,四处漫延无孔不入,具有巨大的杀伤力。百合子看见不少一两天前中毒死去的士兵仍然保持着射击时的姿态,皮肤黑得像涂过油漆一样。大批苏联人已经冲进坑道,在洞穴里开始和守军面对面的激战。
日本士兵从对手的尸体中发现,居然还有少数穿着苏联军装的中国人——这是黎枫平率领的突击队,他们在龙江城外频频地向日本人展开突然袭击,甚至还闯进了已经被炸得坑坑洼洼的龙江机场旁边的一栋飞机库,歼灭了一小队日本守军,炸毁了四架零式战斗机。零敲碎打了两天两夜游击,突击队竟然又一头撞到了七〇二高地,与日本人正面交上了手。
在第一次冲锋中,十一名突击队员倒下了。
水野百合子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饥饿、疲乏,加之她也受到了毒气的轻微侵害,大脑沉重得像磨盘,双腿移动艰难。当她冲着一团亮光摇摇晃晃地走去,才发现洞外已是大白天。雨终于停了,伤兵们在一道狭窄的山谷里或躺或卧,谷底的小溪已经变成了小河,清澈的溪水也显得有些浑浊发红,溪边岩石嶙峋,分散在岩石缝隙里的伤兵,少说也不下三百人。山谷里不断响起伤兵们克制不住的痛苦呻吟。百合子想,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地狱,那么这儿就是了。呼吸了一会儿湿漉漉的新鲜空气,百合子感觉好受多了。她去谷底提回一桶溪水,依次给伤兵们分发。
她倒了一盅水,端到一个动弹不了的下士嘴边。下士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旁边的一个伤员捅了捅他,大声喊道:“喂,水来了,你不是想喝水吗?看呐,这是我们日本的女护士。”
下士慢慢地睁开眼睛,把手伸向百合子。百合子浑身猛地一震,她看见下士左眼紫黑,肿得像个乒乓球,里面爬满了白色的比米粒还小的蛆,眼球已被蛆虫蛀了出来,垂挂在眼眶外面,像一粒剥了皮的龙眼。
百合子紧紧地抓住他衰弱无力的手,流着泪,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安慰他。下士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出不来声。
“护士,他在想家。”他的朋友解释道。
一提起家,百合子就忍不住抽泣起来。但她立即便控制住了自己。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作为护士大动感情是极不适宜的。百合子先给下士喂了一点水,然后放下盅子,从急救箱里拿出一把小钳子,说:“哥哥,让我给你治吧。”她这一声充满亲情的称呼令旁边的好几个伤兵全都激动不已地注视着她。下士一动不动地躺着,让她用钳子小心翼翼地把蛆一条一条地夹出来。
“我的父亲在军队里,”百合子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愿意把你们军人全都当成我的哥哥的原因。”
“这就是你到满洲来的原因吗?”下士用干涩沙哑的声音问。“不是,听父亲说,我们是大正三年参加开拓团到满洲来的。我是个日本人,可是,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我的祖国像什么样子。”
“护士小姐,你的父亲在满洲?在支那,还是在东南亚作战?”“我父亲就在龙江城里,他叫水野正光。是宪兵队队长。”
他的朋友向其他的伤员惊喜地喊道:“嗨,你们听见了吗?她的父亲是个大人物呢!”
泪水从下士尚好的右眼中涌了出来。他痛苦地挪动着身子,从腰布底下摸出一张满是血污的穿着和服的女人照片。
百合子看着照片上相貌平平的女人,问:“她是你妻子吗?”
下士点了点头。
“她长得漂亮极了。百合才说。
“谢谢。”下士拉拉杂杂地告诉她,他家住在木更津市,与东京隔着东京湾相望,那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他的家乡每年秋天举办的菊展,在全日本都很有名。他结婚才三天,就被征召入伍了。
“我负伤后只想念我的妻子。为了她,我真想活下去呀,可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下士的眼眶中涌满了泪水。
这样的情绪极快地感染了他的战友们,好几个士兵也泪光盈盈。
百合子找不到任何的语言来安慰下士,因为他说的是任何一个坚守在七○二高地上的日本人都无法回避的事实。崛川中佐在中国人到来之前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明确地规定了每一个日本人的结局:“首先,我要求所有的军人都要战斗至死,谁也不准再考虑自己的生命。我们要带着最后一枚手榴弹冲向敌人。人人必须在死前杀敌十名。本人将始终在诸位前面作战。”
百合子继续夹着蛆虫,除了那些钻在眼珠里面的蛆虫,其余的全部被她消灭了。为了把剩下的蛆虫杀死,百合子用两块纱布浸了红药水敷在他的眼上,然后给他裹上了绷带。但红药水没能杀死它们,却将它们赶了出来,不一会儿,连纱布上都爬满了蛆虫。
百合子继续用钳子把那些蛆虫消灭了。
她离开时,下士恳请她在他死后把照片寄还给他在木更津的妻子。下士的脸上一直很平静,连一丝痛苦之色也没有。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告诉了他在木更津的详细地址,他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妻子,他说他希望百合子能活下去,并请求她能够替他去木更津看看他心爱的妻子。
百合子终于失声痛哭起来。她眼泪汪汪地喊道:“哥哥,你不会死的,我一定能够把你治好!我们的援军很快就要来了。”她只好用美丽的谎言来安慰他,“到那时你就能回国了……哥哥,要振作起精神活下法,因为你的女了和所有的亲人都在盼望着你回去!”
“护士小姐,你真是伟大!”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
百合子扭头一看,原来是令人敬畏的崛川中佐。七〇二高地的最高指挥官刚刚做完手术从洞穴里走了出来。他的右臂刚刚上好了崭新的夹板,身上的军装破烂不堪,但是他的精神却依然显得很饱满。
“对,大家都要振作精神!”他对沮丧的伤员们大声喊道,“愁眉苦脸地怎么能算军人?我们的援军一定会很快赶到!”随后,他把目光落到了百合子身上,严肃的脸上一下子充满了温情,仿佛在梦中似的说道:“护士,我有个妹妹在九州岛,和你差不多大。这几天来,我一直在观察你,也很钦佩你,你不是士兵,却和我的士兵同样勇敢,这使我想知道我妹妹现在在干什么。我真希望她也能像你一样,出现在中国,或者南太平洋的某处战场上。”
第二天破晓前,洪水般涌来的苏联人以及中国人把日本人铁桶般包围在七〇二高地上。
这是敌对民族之间的最后较量。民族意志民族自尊激励着敌对双方的每一个人去厮杀搏斗。
生与死的概念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并且已经没有了界限。
高地上所有的洞穴、阵地已被苏联人和中国人占领、剩下的百余名日本士兵全部被压缩到了山顶的最后一道战壕里。伤兵们全部自杀,没有一名活着的士兵落到敌人手中。
在山巅上,水野百合子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了冲在前面的中国人——他们虽然穿着苏联军装,戴着苏联钢盔,抄着苏联“波波莎”转盘式冲锋枪,但是,他们却是用中国话在大声呼喊“放下武器”、“缴枪不杀”。百合子大为惊奇,她自小受到的所有教育都告诉她,中国人是纸糊的人儿,一捅就破,不管是国民党共产党的部队,见了大日本皇军就扔下老百姓和阵地只顾逃命——如果眼前这些端着冲锋枪如狼似虎不顾死活地吼着中国话向他们冲杀过来的人真是中国人,那父亲和老师说的岂不都是假话?
当中国人的进攻又一次被击退以后,连同百合子一起,活着的日本人已不到三十名。已经被炮弹片打掉了下颚的崛川中佐下令烧毁军旗,砸烂枪支和电台。每一个人都明白,“玉碎”的时刻已经来临。
崛川紧盯着百合子,突然,他那淌着口水血水的嘴吃力地说道:“护士,你不是军人,我命令你离开这里,去向中国人投降。”
“不!”百合子尖厉而激动地叫道,“我决不投降,我要同你们起为天皇献身!”
“这是我作为七○二高地指挥官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执行吧。”崛川不为所动。
“对,护士,你要活着!”
“为了日本,投降吧,护士,你一定要活下去呀!”
士兵们团团把她围住,劝她,都争着与她告别,连那些不能走动的士兵也都爬到了她跟前。
百合子含泪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一个军装上满是血污的青年军官趴在地上,抬起脸望着她,吃力地说道:“可爱的护士,你会唱……九段坂这首歌吗?请满足一下我们……最后的请求吧!”
“我会唱……啊,我很喜欢唱这首歌。”
这是一首令每一个战场上的日本人都不易忘怀的歌曲。歌词大意是一个年迈的母亲,带着已经阵亡的儿子的金钨勋章,从乡下来到东京九段坂的靖国神社,祭奠她儿子的亡灵。
百合子将钢盔揭下来扔掉,把盘着的长发松开,让它们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脑后,然后,她流着眼泪激动地唱道:
从上野来到九段坂,
我心急切,有路难辨,
我手拄拐杖,走了一整天,
来到九段坂,看望你呀,我的儿。
高耸入云的大门,通向金碧辉煌的神社,
儿啊,如今你升为天神,
你的老母亲,为你高兴,泪流满面。
黑母鸡孵出了雄鹰,你妈妈哪里敢当?
捧着天皇赐你的金钨勋章,来到九段坂,
看望你呀,我的儿。
百合子唱完了,除了哭声,没有人说话。
许久,那位青年军官喊道:“我们都要到靖国神社去!我们全都会升为天神!”
士兵们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到靖国神社去吧!到靖国神社去吧!”
崛川中佐扒下百合子身上的白大褂,用指挥刀挑起高举过头顶,向着下面的中国人用力地摇动了几下。然后他把白大褂交给百合子,大声说:“护士,你现在可以走了!”
百合子把白大褂披在身上,然后起身出了战壕,向着中国人走去。她听见身后齐声大喊;
“祝福你,护士!”
“再见啦,护士!”
“一路顺风,回到日本去吧。”
她眼前刚刚出现了满面硝烟的中国人,便听到山头上一齐高喊:“永别了,母亲!”紧接着是《君之代》的歌声。
最后响起一声巨响——那是集束手榴弹的爆炸声。百合子猛然跌坐在地,号啕大哭……
一群中国人呐喊着冲了上来。
“营长,这里还有个活的!”
“妈的,好像是个女人哩!”
百合子双拳砸地,两腿乱蹬,发疯似的哭喊:“求求你们,杀死我吧!让我和他们一起死!”
无数条中国男人的腿在百合子眼前晃动,她猛然扑上去,抱住一条腿便咬。
“妈的,敢咬我们营长,老子毙了你!”
一个声音大吼道:“她是非战斗人员,已经投降了,不要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