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着多年地下武装工作经历的徐汉骧,绝对不是一个容易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的浅薄之徒,但是,此时此刻,他却难得地意识到,飞速变化的局势转瞬之间便已突然将他推到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上,使他具有了一种领袖人物的号召力,和处理突发事件的超凡能力。
毫无疑问,郭正坤的反戈,是历史赋予他和巩麟的一个千载难逢弥足珍贵的登台表演机会,但是事实很快便证明,只有他徐汉骧才是登高一呼万众拥戴的头号主角,而巩麟,只能委屈他跑跑龙套了。这完全不能因此而说明徐汉骧看不起巩麟,也不能证明巩麟无能,而是当前的形势,和他们各自所属的政治力量的强弱,决定了他俩在地位上的差异。
作为个人,他十分欣赏精明干练的巩麟。面对共同的残暴敌人,国共携手抗敌,两党之间的复杂关系与隔阂理所当然地退居到了无足轻重的地步。这些年来他俩为着同一个目的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在同一座城市里领导着自己的地下武装进行着反满抗日活动,对对方的情况却仅有耳闻,都在各自的组织系统内各行其是且并无任何联系。直到前些时候他俩先后落入水野队长之手,在这高墙电网环绕的深牢大狱之中,才彼此有了真正的了解。
在日本人的一次次毒刑拷打面前,他俩不仅英雄相惜,相互激励,甚至还隐隐地产生了一种为着各自所属的政党形像而竞争的微妙心理。当事情完全按照他的预计和安排发展,当大树将倾急欲另寻靠山的郭正坤惟他之命是从,将五百支机关枪和二十箱手榴弹用大卡车运到市大监后,他立即把七百多名囚犯集中到往常每天早饭前在渡边监狱长的带领下向太阳旗鞠躬致敬的操场上,将他们武装起来。徐汉骧还当场宣布,把十二个过去助纣为虐骑在囚犯们头上作威作福的狱霸当场处死。
有了武装,当然需要一个便于胜利后发布文告号召四方的组织名义。在这个问题上,巩麟却和他第一次发生了龃龉。
徐汉骧觉得打出“光复军”的旗号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五年多前,他孤身一人从重庆歌乐山来到了满洲帝国的后方重镇龙江在他的苦心经营下“光复军”从无到有,由弱到强,炸铁路、烧粮仓、刺杀日本官员和伪满汉奸,可歌可泣,威镇龙江。尤其是一年前冠渝化装成日本军官,大白天闯入宪兵队,击毙了欠下中国人民累累血债的宪兵队长高吉川平,最后引爆捆在身上的四枚手榴弹和包围他的宪兵们同归于尽。这一足以令神鬼变色,令国人振奋的壮举传遍龙江后,“光复军”的威望,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地步成为了龙江市反满抗日的中坚力量。四年多来,被日本人杀害的光复军”战士有三百多人,而共产党领导的武装抗联经日本人数次大规模讨伐,残余力量早已越过苏蒙边境,逃到了哈巴罗夫斯克(伯力)和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两处地方。在徐汉骧眼中,打着共产党旗号的龙江市“锄奸团”虽然打气日本人来绝不含糊,却只不过是巩麟一帮热血青年建立的自生自灭的地下武装组织而已。
徐汉骧非常珍惜他和巩麟在市大监里建立起来的这种生死相依的友谊,也更希望巩麟和他手下的共产党人能够在他的领导下行动。所以他以一种既亲切又客气的口吻对巩麟说道:“现在日本人虽然是强弩之末,四面楚歌,但毕竟还没有垮台。我们手中有了自己的武装,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至于打出什么旗号,眼下并不是当务之急……”
巩麟道:“徐大哥说得有道理,我现在提出这个早晚我们两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绝对不是打算和你另树旗杆另立山头,而是希望你现在就应当认识到,眼下是国共合作时期,我们之间是平等的友党和同盟,而不是单纯的领导与被领导关系。”
徐汉骧明显地感到了一丝不快:“那我倒想请教一下巩麟小弟了,我们的队伍不打国字旗,难道你的意思,是打你们的共字旗?”
巩麟道:“徐大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代表龙江市‘除奸团’完全拥护你担任这支武装力量的总负责人,这就如同我们延安的党中央拥护蒋委员长作为最高统帅领导全国的武装力量一致对日作战一样——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性问题,我想你能够予以理解。”
徐汉骧点点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们龙江的共产党既接受我这个国民党人的领导,也要保持自己的相对独立性?就如同你们的八路军和我们中央军之间的关系一样?”
“对,正是如此。我们在市大监有着二十多个党员同志,还有三十几个因为受到我们‘除奸团’的牵连而被捕的难友,我准备以他们为基础,组成一支独立的队伍。但是,作为这支队伍理所当然的领导人,我郑重向你保证,在对付日本人和汉奸问题上,我们一定会服从你的领导和指挥。”
徐汉骧望着这个执拗的年轻人,说道:“大敌当前,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精诚合作才是至关重要的。只要是对付日本人和汉奸,姓国姓共,我看眼下都是小事。”
徐汉骧来了一个折衷,队伍既不姓国也不姓共,重新取了个“人民救国军”的名称,由他和巩麟分任救国军的正副总指挥,七百来名囚犯分成两个大队,第一大队由他的国民党员为主组成,他兼任大队长,第二大队则由共产党员为主组成,由巩麟兼任大队长。
市大监里被关押的国民党员有七十多名,还有一百多人是与“光复军”有关系而人狱的,力量远远强于巩麟的共产党。力量单薄的巩麟很快又面临了一次尴尬,当狱友们知道同一大旗下的两个大队之间的关系以后,二大队中的非共产党人竟有三十二名要求弃他而去,加人到国民党人为主的一大队中。他们的理由是,虽然大家都是中国人,都抱成一团打日本人,可毕竟国民党是正统,是主力,在群众中有广泛的号召力,而共产党只不过是一帮热血青年、散兵游勇,冲冲杀杀可以,代表政府,没那资格。
但矛盾并没有影响这支队伍的战斗力。“人民救国军”成立后紧跟着采取的第一个重大行动,就是解放西平煤矿的两千余名矿工。
西平煤矿位于龙江西南面约三十公里处。这是日本人在东北开发的仅次于抚顺的第二大煤矿,迄今已逾十年。日本人修建龙江大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把西平的煤用火车源源不断地运往朝鲜的釜山港,再转船运至日本。一九四二年三月里一次瓦斯爆炸,矿上死了五百多人,日本人用闷罐列车把关外战场上被俘的八路军和国民党官兵一呼隆拉来,赶进了西平煤矿矿井。龙江市抓获的反满抗日分子,头头脑脑毙了砍了,留下一条命的也送到西平矿井里来当这种埋了没死的苦力。每顿一人给两个橡子面窝头,每天劳动十五个小时以上,上井就关进棚子里。大小便要报告,有日本工头看着。整个矿山还围上了两道弹簧型带刺铁丝网,睡觉时,麻袋片衣服都得放在棚子外面的铁柜子里,由日本工头上锁,管着钥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动弹就得下井,伤了、病了实在不能动弹了,就拖去万人坑喂狼。
徐汉骧和巩麟这些年当然做梦也想着把受苦受难的同志从矿井里救出来。但是,煤矿有自己独立的矿警队,这是一支由三百多名日本人和“二鬼子”组成的武装力量,国共两党势单力薄,无可奈何。
现在,是时候了。
就在徐汉骧与巩麟、郭正坤在市大监里凑在一起煞费苦心地策划行动方案时,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形势变化之快让他们即将开始的行动变成了一个马后炮。
西平煤矿的日本上层管理人员自从知道美国人的原子弹一下子毁掉了广岛与长崎两座城市,苏联人的百万大军又排山倒海地突然杀入满洲后,他们知道大势已去,马上携家带口,坐着汽车逃离了煤矿。一些民愤大的日本人,些比日本人更可恶的“二唐子”看见头头脑脑们逃了,一个个也都脚底板抹油,溜了。留下来的再没人敢打中国人,有的还在中国人面前讨好卖乖:“日本的快快的不行了,将来你们掌柜的干活,我们苦力的干活。”伙食也明显地改善了,日本人还破天荒地给苦力们发放衣服鞋子。一开始大家以为鬼子又耍什么花样。形势明朗后,又担心居子撤退前搞大屠杀,于是暗中组织起来,准备和鬼子拼命。领头的,是国民党中校团长贺新中和八路军副团长周吉严察冀解放区的区长于学渊。八月十四日深夜,当苏联人开始对牛岭要塞发起进攻的炮声传来时,矿工们先用钢钎铁镐杀死下的监工,然后冲上地面兵分两路,彪人马血洗了散住在各处日本人家庭,另一彪人马在贺新中、周吉平学渊率领下冲进矿警队驻地,可还没来得及轮到他们动手,矿警队里突然间枪作“二鬼子”们已经向他们的日本长官们开了火。等到矿工们冲进驻地,到处已经横陈着日本鬼子的尸体,“二鬼子”们像欢迎亲爹一样眼泪汪汪地对着矿工们大叫大嚷:“弟兄们终于来了,我们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了!”
赓即,暴动矿工编成一个大队,贺新中任大队长,周吉平任副大队长,于学渊任政治委员。
等到徐汉骧带着全部化装成黑皮警丁的“人民救国军”,乘着十几辆大卡车浩浩****地开到西平煤矿时,从两侧山头上射出的第一排子弹就让他手下二十多个弟兄倒在了地上。
幸亏矿工们狂呼乱叫着从山头上冲下来时,有人认出了徐汉骧与巩麟,才没有酿成更大的悲剧。
2
当苏联人的卡秋莎火箭炮、一五五毫米榴弹炮向着牯牛岭阵地展开第一波排山倒海的炮火覆盖时,苏联红军国际旅第一团团长巩麒少校与政治委员巴霍诺夫中校,率领着在蛤蚂塘基地经过严格训练,骁勇善战的黎枫平手下的三百多名官兵,利用暴雨和鸭绿江边密密的青纱帐作掩护,绕过牯牛岭,向着龙江大桥疾进。
龙江大桥在战争期间一直是日本人从南满通往朝鲜的一条重要通道。苏军大部队进抵牯牛岭要塞后,进攻龙江的苏联远东军区第一装甲师的指挥员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夺取大桥,断敌逃路——这样一项重要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巩麒率领的中国军人身上。
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与沃罗什诺夫(双城子)之间一个被当地人称为蛤蚂塘的原始森林中,隐藏着一个苏联红军国际旅的训练机基地——这是苏联布尔什维克党为履行国际主义义务,帮助东北与朝鲜在日本人的高压下,无法继续在国内坚持武装斗争的异国同志设立的。
在基地的中朝两国所有军人心目中,巩麒是一个神话般的英雄,是受到所有士兵顶礼膜拜并引以为荣的战神。这位英雄与战神有着为共产主义事业狂热的献身精神、卓越的胆识、强壮的体魄、超人的忍耐力、娴熟的军事技巧——概而言之,一个出类拔萃的军人所需具备的全部素质,他一样不缺。丰富的知识结构与他自小出自武术世家的独特经历是使他得以脱颖而出的强有力的保证。
“九一八”事变以前,他的父亲是东北军中一位著名的武术教官,在事变之夜的隆隆炮声中战死在北大营。那时,巩麒正在日本的京都大学攻读物理学,闻知父亲死于关东军之手,母亲带着孪生弟弟巩麟逃往关内。巩麒怀着国恨家仇,毅然回国参加了抗日联军,跟随第一路军杨靖宇司令在白山黑水之间同日本人展开英勇悲壮的搏杀。
杨司令牺牲后的第二年冬天,为解决部队的冬装,他所在的游击队冒着大雪对东宁县三道河子的敌伪据点发动突然差击,全歼了日伪守备大队,占领了被服厂。可是在战斗转移中却遭受敌人援兵的跟踪追击,危急关头,巩麒主动请缨担任掩护,大部队撤走了,他率领的弟兄们无法甩掉敌人,只好向东疾进,穿越。境线来到苏联符拉迪沃斯托克地区。谁知这一去,他便在蛤蚂塘基地里呆了四年。
这四年中他经常率部越过边境,在突袭战中展现了他全面的才能。他率领精悍的游击队员穿上日军军装,驾驶缴获来的日军汽车渗透到日军防线后面去切断交通线,袭击指挥所,炸毁弹药库和粮仓,到处制造混乱。最著名的一次则是他率领一百名精悍的突击队员空投到海拉尔,根据苏军情报机构破译无线电情报,打死了从关东军司令部下来视察的炮兵司令官南之治少将。
由于战功累累,苏军的《红星报》上登载过他的照片和介绍他英勇事迹的文章,远东军区司令员布留赫尔大将亲自按过他并奖给他一枚红星勋章。许多崇拜英雄的苏联姑娘给他写信寄玉照,在红军首长的关心下,他和符拉迪沃斯托克“红星农庄”里一位漂亮的女拖拉机手建立了令无数红军年轻军官羡慕不已的美满家庭。
苏联红军在发起向日本关东军进攻之前,由原抗联第二路军司令周保中指挥的国际旅三个团,除金日成指挥的第三团随攻朝苏军杀回朝鲜外,其余两个中国团,则被编入苏联红军序列,分随两路大军杀回东北。在这次大进攻中,国际旅的主要作战任务是为进攻部队担任向导、组成精悍的突击队深人敌后进行袭扰与破坏。
为了保证突袭龙江大桥的行动万无一失,巩麒和巴霍诺夫决定亲自率领战斗力最强的黎枫平的一营担任突击队,而且还临时加强了突击队的装备,清一色的“波波莎”(转盘式)冲锋枪,每个班还补充了两挺轻机关枪。
破晓时分,犹如长蛇一般横跨在鸭绿江上的龙江大桥已经出现在巩麒的眼中。
战士们在青纱帐中飞快地向着桥头靠拢。
到了青纱帐尽头处,巩麒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桥上的动静,他看见桥头上有两个用沙袋垒筑的工事,桥上还有一小队日本兵在巡逻,总共不足五十人。就在巩麒刚要发出命令向桥头进行攻击时,令他们所有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四辆满载着全副武装的黑皮警丁的大卡车冒着倾盆大雨从龙江城方向疾驶而来。
“怎么回事?难道日本人知道了我们的行动,突然对龙江大桥进行增援?”巩麒用俄语对身旁的巴霍诺夫说。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苏联政治委员一时也失去了主意。“先观察一下,不要行动。”他说。
战士们全都缩了回去。
接下来发生的情况,却让他们既惊又喜!
四辆大卡车眨眼工夫已经驶上了桥头。从第一辆汽车的驾驶室里跳下两个警察头目似的人物,与迎上前去的日本军官说了此什么,随后日本军官吹起了哨子。日本士兵提着枪从工事里跑出来冒雨在桥头上整队集合。很快,巡逻的日本士兵也跑步赶到了桥头上。
就在日本军官发出口令,士兵们准备列队离去时,两名警察头目突然掏出手枪将日本军官击倒在地。与此同时,车上的机关枪冲锋枪一齐向着猝不及防的日本人怒吼,后面卡车上的黑皮警丁边飞快地跳下车来,向着已经被打懵了的日本人猛扫。由五十多名日本人组成的整齐的队列仿佛陡然遭到了十二级台风的袭击,瞬间工夫便全部倒在了地上。
“同志们上啊!”巩麒大喜过望,猛吼一声。黎枫平第一个冲出青纱帐,向着桥头上狂奔而去。
战士们紧随营长一拥而出。
“嘿,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黎枫平一边跑一边大声问。化装成黑皮警丁头目的巩麟一眼看见了来人头盔上的红五星,身上的苏联红军军装,眼泪汪汪地大叫着向他们跑过来:“同志们,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龙江地下“除奸团’!是苏联红军的亲密战友!”
中国共产党——黎枫平的眼泪“刷”地一下也涌了出来。随后跑上桥头的巩麒神情陡然一震:“巩麟——是你!”
巩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正向他大步奔来的苏联红军少校,竟然是哥哥巩麒!
“啊,哥哥!哥哥!”
兄弟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巩麒泣不成声地喊道:“巩麟,你怎么会在这里,爸爸死后,你不是和妈妈到关内去了吗?”
“我和妈妈先到了北平,北平沦陷前我和妈妈又逃到了重庆;后来妈妈死了,我就去了延安。三年前上级派我回到龙江建立地下武装……”
“你说什么?妈妈……死了!”
“啊,妈妈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重庆炸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啊!”
巩麒举眼向天,悲痛地吼道:“妈妈,儿子不孝,没有能给你送终!不过,让你老人家能够瞑目的是,你的两个儿子都成为了抗日战士,日本鬼子,终于完蛋啦!”巩麒回头对巴霍诺夫和黎枫平喊道,“政治委员同志,枫平,你们快过来,真没想到,我能在这里遇见我的亲弟弟!来,和我弟弟认识一下。”
巴霍诺夫上前搂住兄弟俩的肩膀,左看看,右看看,惊奇叫起来:“一模一样!上帝啊,你们怎么会长得一模一样?”
巩麒说:“我们是双胞胎,我比我弟弟大了八分钟。”
黎枫平也感慨地说:“团长,你们这一对双胞胎兄弟能在抗日战场上重逢,真算得上是人间奇迹啊!”
原来,这是刚刚与西平煤矿的暴动矿工汇合后的巩麟和徐汉骧想出的一招妙着,赶在苏联红军发起进攻之前,先把龙江大桥和三座军械库控制在自己手中。二人以同样的手段,巩麟率二大队夺大桥,徐汉骧率一大队取军械库。
巩麒吩咐一名身背步话机的苏联战士:“立即向司令部报告,突击队已占领龙江大桥。”
两支队伍在桥头上刚一会合,一列列车风驰电掣般向着桥头上开了过来。车头上、车顶上,密密匝匝地爬满了日本人。
巩麒大喝一声:“弟兄们操家伙,给我狠狠地打!”
弟兄们飞快地往铁道两边散开,有的靠在工事后面,有的以汽车作掩护,更多的则趴在路基两侧。待火车刚刚驶近,所有的武器一齐向着列车上开火,无数条弹雨向着列车上狂扫,车上哐当乱响,不少日本人惨叫着从列车上滚落下地,摔得血肉模糊。列车终于从枪林弹雨中冲了过去,驶上了大桥。
黎枫平大吼:“赶快扒掉铁轨,不能再让日本人从我们眼皮下逃掉!”
战士们弯下腰,合力掀铁轨,铁轨纹丝不动。
巩麟猛地跃起身喊道:“我有办法,卡车上有工具箱!弟兄们快去打开工具箱!”
有了工具,事情就好办了。先用扳手松开螺帽,用撬棍撬开铁轨、然后大家同心协力一使劲,那铁轨便轻轻松松地离了原位。
3
当龙江大桥已被苏军占领,通向大桥的铁路已被破坏的噩耗传到火车站后,企望逃命的日本人这下全都傻眼了。列车上、站台上的人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地向着站外蜂拥而去,另觅逃生之路。
噩耗并不仅仅如此,天亮不久,又有更令日本人丢魂丧魄的消息不断传来,始而是近些日子被报纸广播吹嘘得固若金汤的牯牛岭要塞已经被苏军突破,多处阵地也落到了苏军手中,继而是日本人视为稳固后方的朝鲜北部已被苏军和朝鲜游击队控制,就算逃过鸭绿江,也只能是钻进苏联人和朝鲜人布下的天罗地网里。
历来以遇事不乱、沉着果断有主意的水野大佐此时也乱了方寸。作为军人,他必须对他带领的这两千多人负责。而且,这些男女老幼不单单是他的乡亲,他的亲人也身在其间。身系如此重任,他还得时时刻刻牵挂着尚在炮火连天的牯牛岭上的水野百合子。
他不能不担心,仅仅从牯牛岭上被抬下来的一串串伤兵和溃逃下来的义勇队员口中,他就知道苏联人的炮火是多么的猛烈,苏联人的装备是多么的精良。刚刚在欧洲战场上打败了自称天下无敌、不可一世的德国人的苏联红军,对付起装备落后的日本人,还不犹如砍瓜切菜一样?是的,他相信每一个日本军人都会跟他一样愿意为天皇陛下的尊严,为大和民族的荣誉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可是,失去了强大国力支撑的再多的血肉之躯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充其量不过是让在敌人炮火下堆积如山的尸体上再添高一些而已。他甚至毫不怀疑,如果战局就此发展下去,日本人完全可能被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敌人斩尽杀绝!苏联人、中国人,还有美国人、英国人、印度人、朝鲜人……啊啊,还有整个东南亚各国的人,他们全都张着血盆大口,如狼似虎地从四面八方向着日本人扑来了。
就在丢失了牯牛岭阵地的日本士兵惊惶失措不断拥进城里,在大街上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时,就在偌大的火车站已经开始变得路断人稀空旷寂寥时,水野大佐把川口村的开拓民带到车站大厅外面的广场上,登上一辆大车,对已经把他视为救命希望的亲人和乡亲们大声说道:“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坐火车回本土已经不可能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离开这里吧!”
水野义雄问:“我的儿子,你打算把这么多人带到哪里去?”
水野大佐说道:“爸爸,我不能够欺骗你和乡亲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我们大家应该往哪儿去。但是,我知道如果留在这里,所有的日本人只能等着中国人来报复我们,宰杀我们!就像以前我们曾经无数次宰杀过他们一样。”
大家一声不响地伫立在瓢泼大雨中,静静地听着水野大佐说出的让大家心惊肉跳的话。家被毁了,生活必需的一切也被一把大火烧光了,连拉他们来的牛和马也不见了踪影——更让人绝望的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该怎么办?他们该往哪里去?
须眉皆白的老村长水野义雄向着众人大吼起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就是死,我们也要脸朝东方,死在回本土的路上!”
英起佳子也大声叫喊道:“苏联人很快就要来了!我们离开龙江吧!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能够活下去的!”
水野大佐知道佳子是川口村日本国民小学一位年轻漂亮、性格开朗的女教师,结婚才五天在龙江火车站当调度员的丈夫大岛就被征召人伍去了中国南方作战。半年后佳子收到了写着丈夫名字的骨灰匣子,从那以后,她就成了一名狂热的好战者。苏联人向东北发起进攻后,学校停课了,佳子就担任了川口村妇女义勇队的队长,整天带着一帮女人们骑马打枪。
水野大佐热血沸腾,作为一个日本军人的指挥官,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他肩上的责任有多么重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着密密匝匝的人头大声喊道:“各位,从现在开始,我和我的宪兵们会保护你们的。我们一起努力,争取一个不少地活下去!”
两千余人的队伍没有一丝声响,顶着狂风暴雨踏上了泥泞的道路,像幽灵一般跟着水野大佐向着西面的长白山脚下缓缓蠕动。
水野把金属小箱子交给了他最信任的四名宪兵,片川贺大尉、他的勤务兵岗山、小原中尉和哲太上士。
4
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阿尔莫·克什科夫将军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的确确是老了。而就在三个钟头以前,当他在马背上挺立起枯瘦的胸膛,高扬起锋利的军刀,用嘶哑充血的喉咙向他的英勇的哥萨克弟兄们发出“前进”的口令时,五十七岁的将军陡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强壮的躯体里又重新激**着充满力量与**的热血——啊啊,就连老天爷也赶在那一刻来为他呐喊助威了,雷声隆隆,闪电撕裂长空,大雨哗哗当空泼下。那是多么壮丽辉煌的时刻!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上千匹骏马一齐在大地上狂舞,上千把雪亮的军刀在暴雨中挥舞,搅得空中飞珠溅玉、寒光闪闪。上帝啊,上千张黑色的斗篷在瓢泼大雨中居然也能像雄鹰的翅膀一样高高地飞翔起来,那样的场面那样的声响足以使任何一个战士抛开最后的一丝怯懦——不,即便是懦夫也会在那样的一瞬间升华为一名最勇猛最坚强的战士!他的队伍像黑色的波浪一样在原野上急速起伏,前赴后继,锐不可挡,紧接着就是尽情地砍杀,刀锋劈开脑袋,砍断肩骨,刀尖刺进胸膛,上千条结实的喉咙一齐发出的呐喊声中,骏马踩踏着敌人的尸体飞奔,拔地而起,在电闪雷鸣的天空中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矫健地跃过敌人的阵地。然后,战死者被庄严地送进墓穴,生还者尽情地享受伏特加和女人。
克什科夫将军就是这样的一名战士——一名永远的哥萨克!
但是,苏联红军的“卡秋莎”射出的铺天盖地烧红的钢铁碎片在几分钟时间里就永远地结束了他的辉煌。当他看到他的骑兵们在遍地开花般的爆炸光环中纷纷倒地,当他看到无数人与马的断肢残臂在“卡秋莎”发射炮弹时拖曳出来的一道道巨大的亮光中飞舞旋转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一次他是彻底地完蛋了。
正如同长着一双慑人鹰眼和两撇弯牛角般的黑胡须的克什科夫将军已经记不清楚他这一生中喝过多少桶伏特加,砍掉过多少颗脑袋一样,他也同样不可能记清楚这一生中他已经享受过多少女人。
供英勇的将军享受的女人可以分为两大类:一大类是来自战斗。按照几十年形成的规矩,每一次胜利后,哥萨克们就会让最年轻最漂亮的“战利品”站成长长的一排,等候着将军最后的挑选。在一片欢呼声中将军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穿着胸前镶有金银饰物的沙皇近卫军时代的将军服,头戴后贝加尔哥萨克式的黑色高统羊羔帽,翘着两撇既弯又黑的牛角胡须,用手中的指挥刀挑起一张张脸蛋打量她们的容貌,当他手中的指挥刀最终在某一个女人的头顶上轻轻地点击三下,这个女人就属于将军所有了。
而另一大类则来自于白俄。白俄是相对于赤色苏维埃人的特有称谓。列宁和斯大林领导的赤色苏维埃人采用暴力手段杀死了心和他的家人,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后,随即便以同样有效的手段消灭广阔无边的俄罗斯土地上一切有钱有权的人——沙皇时代的官员,城市里的资本家工厂主商人,农村里的地主、富农、农场主。赤色苏维埃人把这些有权有钱的人统称为“剥削阶级”,然后毫不留情地夺去他们的所有财产,用枪杆子把他们一家家驱赶到荒凉的西伯利亚,利用他们来为赤色政权继续创造新的财富。
对于任何敢于反抗的白俄,则实行严酷的镇压。于是活着的白俄开始向毗邻的中国东北地区大规模逃亡,从一九一七年到现在,逃亡的浪潮从未间断,尤其是日本人成了东北的新主人以后。逃亡到东北的白俄也拥戴出了他们的领袖,始而是沙皇时代的海军上将高尔察克,高尔察克在伊尔库茨克被赤俄打死后,继任者则是谢苗诺夫将军。而克什科夫将军和他的哥萨克骑兵,就如同是高尔察克和谢苗诺夫手中的一把最为锋利的军刀。所有白俄都衷心热爱他们英勇无敌的英雄,白俄中的年轻美丽的女人更不例外,她们用炽热的、充满情欲的语言给将军写求爱信,想尽办法把自己的玉照呈送到他的手中,渴望着能够成为献给敬爱的将军一夜之欢的女人,而一旦有幸上过将军的床,便会成为她们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经历。
但是,曾经拥有过无数年轻漂亮女人的克什科夫将军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因为所有被他的指挥刀点中的女人在不久以后都会成为奖品,奖励给在下一场战斗中表现最勇敢的哥萨克。
军队就是克什科夫毕生的家,他从来就坚定地认为,像他这样勇猛如狮虎般的战士,绝不会死在**。那是一九一九年,在远东的伊尔库茨克,他和他的老上司谢苗诺夫将军把死在赤色苏维埃人枪口下的伟大领袖,白俄最后的一位执政者高尔察克送进墓穴时,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么多年,他在谢苗诺夫将军的领导下一直在马背上颠簸着度过。他们同仇敌忾地杀苏维埃人、杀蒙古人、杀中国人,也杀不甘心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做良民百姓的朝鲜人。
在谢苗诺夫将军和他的教导下,所有生活在中国东北的俄罗斯人都认识到,世界上只有日本人是他们最忠实的朋友,他们无偿地为失去祖国的流亡者提供金钱、枪炮、骏马、钢刀、粮食,以及他们被赤色苏维埃人夺去的尊严。
“克什科夫部队”——这是二十年前一个樱花盛开的日子里裕仁天皇在皇宫里接见白俄新的领袖谢苗诺夫以及陪同领袖访日的克什科夫将军时,天皇授予后者率领的骁勇善战的哥萨克骑兵至高无上的荣誉称号。从那以后,黑色军旗上和每一位哥萨克骑兵军刀柄上的**纹装饰,让每一位渴望着为天皇陛下建功立业的日本帝国军人衷心地羡慕和敬仰。
中国老百姓则称他的骑兵为“嘎杂子部队”(俄语“哥萨克”的谐音)。
克什科夫拥有无数的女人却没有家,没有家的将军却有着许许多多的儿女。三十万逃到东北来的任何一个白俄都渴望帮助他们的英雄孕育培养一个儿女,假如家中剩下最后一块面包,他们宁愿自己饿死,也要留给英雄的儿女。自小所受的教育让初省人事的儿女们全都以自己拥有这样一个英雄的哥萨克父亲而自豪!
父亲抛弃了他们的母亲却钟爱着自己的每一个儿女,他把儿女们统统送到日本去,长大后儿子回到“克什科夫”部队当骑兵,女儿则为他的部队源源不断制造出未来的英勇战士。
在将军所有的儿女中,安娜·阿卡妮娅毫无疑问是最出类拔萃的。在攻击苏联红军占领的海拉尔的战斗中,他的日本顾问被苏联人的重炮炸破了肚子,回日本时顺便带走了将军这个诞生不久的女儿。今年初春,在白俄新的领袖谢苗诺夫将军大连郊外的夏家河子别墅里,当一个金发碧眼、身段婀娜的绝色姑娘出现在他跟前,激动地拥抱着他叫他父亲的时候,他费了好大劲,也没有想起这个天使般美丽的女儿的母亲究竟是谁。
在夏家河子绿茵茵的草坪上,在谢苗诺夫和克什科夫两位将军的茶几前,他不但知道了像崇拜英雄一样崇拜自己的女儿的姓名,还知道十九岁的女儿不久前才从设在横须贺的日本间谍学校毕业,已经在谢苗诺夫将军的情报机构里工作了一个月。
似乎是为了让女儿在父亲面前展现一下非同一般的能力,谢苗诺夫往空中接连抛出三个柑橘,只听三声枪响,柑橘在空中炸出三朵黄色的“花”。
他还要回海拉尔带兵打仗,分手时他告诉女儿,在情况紧急需要帮助时,她可以去龙江市的“圣·彼得堡大酒店”找老板乌尔绍夫叔叔。乌尔绍夫从一九一二年在他还在近卫军里当团长时就开始做他的卫士,此后的三十年中又是他忠心耿耿的卫士长,两次在危急时刻冒死救过他的命,直到在满洲里的一次战斗中被赤俄的大炮轰断了一条腿,他们才分手。他不仅赏给老卫士一个年轻漂亮的白俄女人做老婆,还把自己多年征战攒下的巨大财富交给乌尔绍夫,让他在龙江开堂坐店,所有的生意,全由乌尔绍夫出面经营。
谁知如今的苏联红军早已今非昔比,八月九日凌晨开始的第一波攻击就把日本人苦心经营多年号称坚不可摧的钢铁防线冲了个支离破碎、百孔千疮,他的英勇的哥萨克骑兵师也被红军的飞机炸趴下了三分之二以上。
奉命率领残部撤往龙江后的第三天,阿卡妮娅突然从大连来到了他的身边。一看见女儿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就有了一种不祥之兆。果然,阿卡妮娅告诉他,如果不是内部出了叛徒那就是苏联的情报人员太厉害,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十六时,苏军空降突击队从天而降,闪电般包围了夏家河子别墅,在苏军突击队员与保镖们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枪战后,抓住了受伤的谢苗诺夫将军和旅大地区警备司令官柳田元三中将。突袭成功后,苏军的装甲部队才开始发起大规模的地面进攻。日本间谍学校学到的化装术帮了她的忙,苏联人把她当做是别墅里的一个老仆,才把她和其他仆人一起放掉了。而且当天晚上苏联占领军就广播了,说他们已经用专机把对苏联人民犯有不可饶恕罪行的谢苗诺夫送回莫斯科,接受苏联人民的审判。
克什科夫清楚斯大林给谢苗诺夫准备的礼物必然是一颗灼烫的子弹,斯大林留给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接到青木中将要他协防牯牛岭要塞的命令后,他把女儿留在了老卫队长身边,带着从海拉尔撤到龙江的一千三百多名哥萨克,又义无反顾地奔赴要塞作战。
现在,他疲乏不堪地倚靠在长白山中的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包上,看着随他从尸山血海中一口气狂奔了足足三十华里才逃出来的最后的一百多名哥萨克垂头丧气地散卧在泥泞的草地上,看着从牯牛岭要塞上同样被苏联人杀得落花流水慌不择路逃往深山老林之中的一群群的日本溃兵,他真的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