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前所未闻的臭味四下飘散,逐渐充斥了整条战线。
这是长时间曝晒于太阳下的上万具尸体散发出来的恶臭。
这一天曙色初起的时候,老天突然阴沉下来,天边甚至响起了令人振奋的雷声。战线出人意料地开始了寂静。双方的士兵似乎都倍加珍惜这一点充满希望而且难得的寂静。
何玉中被冻醒了。法国西部10月的气候真是古怪,太阳一出像是夏天,太阳一落则好像是冬天。
他和弟兄们全都待在第二道堑壕里,在他们的身后,通往森林的一大片开阔地上,已经垒起了上千个小坟墩,每个小坟墩的顶部都倒扣着一个浅盆形钢盔,那景像看上去无比凄凉。
此刻,他的脑子里云遮雾罩,一团混乱,他努力让自己想起点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思维也全不听意志的支配……他显得异常憔悴而且邋遢不堪……啊,艾米丽要看见自己眼下这副模样,定然会肝肠寸断!
他那衰弱的神经突地跳动起来,就像一双纤巧的手在竖琴上刮奏出一串高山流水之音,在美若仙乐般的声音中,一个倩影在五彩云霞中隐现……哦,艾米丽!他急迫地呼唤着他心爱的妻子。
“玉中,你怎么啦?”
他兀地醒来,鲁芸阁正关心地望着他。
何玉中喃喃对鲁芸阁说道:“我刚才,有点迷糊。”
“想艾米丽了?”
“能不想吗?”何玉中并不掩饰此时的心情,他揉了揉眼圈,又苦楚地说,“芸阁,我要做父亲了。我害怕极了!我怕我的孩子一出世就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不会的……呃呃,怎么会呢?”鲁芸阁觉得自己强挤出来的安慰之辞连自己也不相信。
他看了看远远的堑壕,弟兄们全睡着了,一个个像黄布口袋似的搭在壕沿上,手里依然紧紧抓着步枪。
鲁斯顿上校却像个刺猬蜷成一团,缩在堑壕里,白发苍苍的头颅歪歪的耷拉在胸前,嘴巴微微张开,几滴浑浊的口涎,顺着嘴角流下,依依地垂挂在多皱的脸颊上,灿烂若金豆子。说他睡熟了,倒不如说他正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更为准确。
“玉峰,你看上校的睡态,真惨呐,这么大一把年纪的人了,咳,要不是这场战争……”
“我问你一句话,芸阁,你怕死吗?”
“怎么?”
“我问你,如果摆在你面前的只有死亡或投降,你选择哪一样?”
“你疯啦!难道你忘记了战地条例?”鲁芸阁说完,胆怯地溜了一眼鲁斯顿上校。
“我和你谈的是我的心里话,管它什么条例不条例!……这次上前线,我心里有多苦,你知道吗?我想艾米丽,想她肚子里的孩子,我他妈的都快想疯了!”
“你苦,难道我心里会好受?蝼蚁尚且领贪生,何况你我人乎?”难得激动的鲁芸阁也激动起来,“可是,我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在英国人、在鲁斯顿手里攥着……言降者,格杀勿论,只有在这杀气腾腾的条例面前,我们才能与外国人平等……何兄,如果横竖是一死,我不如死在德国人枪口下,好歹也用自己的命,去为中国人争个脸面!”
“芸阁,你这句话,算是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何玉中感慨万端地伸出手去,在鲁芸阁肩膀上久久摩挲着。
这种亲切的举动,立即使鲁芸阁感到了一种亲切的震颤,心与心,倏地靠紧了。
何玉中继续说下去:“我们中国人的可悲也就在这里。每一个华工都明白这个道理,我们扛枪打仗不是为了自己的祖国,相反,我们仇恨它,诅咒它!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完全没有办法否认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外国人骂我回路转何玉中,我可以忍受;可要把我何玉中当成一个中国人来骂,我会马上跳起来和他拼命!没有什么能比人更复杂,也没有什么能人人更简单的了……咳,中国人,我们这些可怜的中国人呐!”
“一个人可以不要脸,但是一个民族却不能不要尊严。”
“对啊,我们正是为了中华民族这张脸,泼出性命去和德国人去杀、去拼、去死……我们有15万中国人在西线上啊!你看看这一片坟堆,那里面也埋着我们营里的几十个弟兄……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永远地留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了,他们的冤魂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了。啊,中国、四川……我的家乡……家乡!我一想到它,就忍不住想嗷嗷痛哭一场!”
“呜呜……呜呜呜呜……”何玉中像个孩子似的哭了,“玉峰兄……我今天……呜呜……才真正地认识了你,我他妈的不是个人,是个杂种!杂种!”
“鲁兄何出此言?”
“你知道吗?我已经无数次在上帝面前忏悔我对你犯下的罪恶,可是,我却一直没有勇气向你承认……我嫉妒过你,那是无比强烈的嫉妒,你身上表现出的一切长于我优于我高于我的地方我全嫉妒。我知道我再也超不过你,特别是我爱着的艾米丽投入你的怀抱后,我便对你起了杀心……我果然这么做了,在三月里的一次战斗中,我躲在背后对你开了一枪,幸亏没有打中。我今天把什么都告诉你了,我不怕……什么也不怕,我突然感到了一种紧勒在脖子上的绳子解脱后的轻松,在你面前,我虽然更加自惭形秽。但是,我再不会嫉妒你了,我承认你比我强,你的灵魂比我的灵魂纯洁高尚得多!”
“芸阁,别再说了!这世界上除了刚出娘肚子的婴儿,没有一个生存者的灵魂够得上纯洁高尚。我和你一样,不,甚至比你还丑恶,我也坑害过人……真的……坑害过人……”
何玉中的语气沉重起来,心中阵阵发痛,他强撑起精神,继续说道,“我们别为过去干下的不光彩的事情伤心痛悔了,说说现在,说说将来吧!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绝不愿意死!艾米丽已经到了苏格兰中部的巴拉胡利希,住进了鲁斯顿上校的庄园,上校夫人一定会像照顾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照顾艾米丽,她会在那里为我生下一个儿子,或是女儿……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都快碎了!……在亚眠火车站与艾米丽分手时,她把我送她的一朵红宝石胸花又回赠了我。”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朵独粒红宝石钻镶的胸花。宝石发出的红光与黄金的光泽熠熠生辉。
他说:“这就是我剩下的最后一点财产了,靠着它,我可以松松轻轻地过上10年,也许更久……它当然非常值钱。艾米丽坚持要我把它带在身边,她说,这朵胸花上有她的体温,我想念她的时候,看见这朵胸花,就好像看见了她。”
他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芸阁,爱情使我变得怕死了,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要还是单身汉何玉中,我会像弟兄们一样地去冲,去杀,去拼命……我已经有妻子孩子了,我有了一种强烈的高于一切的责任心,我只愿意为她们而活,而死……什么中国,什么英国,他妈的我算看透了。中国人死了不计其数,谁为我们说句好话?除了鲁斯顿上校……啊,芸阁,我知道怕死这两个字的分量,可我地真的死了,她们可怎么活下去呀?……如果真到了绝境,我会怕死,会投降的……会的,我一定会高举双手,哭喊着向德国人哀求:这战争不关我们中国人的事,别打死我!别打死我!我有妻子孩子啊!”
他突然哑口无声,全身不寒而栗。鲁斯顿上校鹰隼般的目光,正牢牢地盯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