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又惨烈地展开了。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在燃烧。火光把黑夜照得通明。防线相互突破、扭结在一起,到处是混战的士兵,敌我双方只能从喊杀声和钢盔的异同来分辨。
鲁斯顿上校率领他的队伍,冒死从谷底的一个小村庄冲出来,奔上了村子旁边的一道高高的山梁,山梁后面不远的地方,是一片黑沉沉的森林。
但是,森林里也同样是枪声乱响。
鲁斯顿上校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谢天谢地,他们总算逃出了一条性命!
被德国人堵截回去的英国人与印度人,很快便被浓烟烈火包围了。
华工们眼睁睁看着,却毫无办法。
待在这山梁上,鲁斯顿上校仍不放心,弹药有限,几乎没有口粮……听上去,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德国人。虽然华工们赶紧筑起一道胸墙,但德国人的迫击炮和机枪从对面打来,他们等于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队伍死伤惨重……在这漆黑的深夜里,除了留神以外再无办法。
但是,3个钟头以后,他们终于挖出了一条堑壕。
“妈的!我们的坦克呢?军队呢?都跑到哪里去了!”张登龙大骂起来。
“看来情况不太妙。”鲁斯顿忧心忡忡地说道,“弟兄们,我们目前唯一的生路就是死守阵地,等到天亮。我要求你们,任何情况也绝不向德国人投降。”
破晓前,森林里的枪声平息了。
大批英国士兵从林子里涌出来,跑过一片乱石丛生的开阔地,在这一道山梁上掘壕固守。
当鲁斯顿上校从一名士兵口中得知这支部队是女王近卫军第2步兵师时,他大吃了一惊。他的儿子凯利竟然在这里和他一起战斗!
他不顾一切地冲出堑壕,向着正忙着掘壕的士兵们边跑边喊:“凯利,我的孩子,你在哪儿?”
何玉中和张登龙追上他,紧跟在他身后。
“凯利,你怎么不回答?我是鲁斯顿,你的父亲呐!”他沿着长长的挤满士兵的堑壕跑了一个来回,声音喊得嘶哑,也没听见儿子的回应。他明显地感到了惊惧。
这时候,一个军官迎着他走了上去,他对着鲁斯顿上校“咔嚓”一声并拢脚跟,挺直身子敬了一个军礼,说道:“先生,看得出,你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老战士,你懂得战争是怎么一回事。镇静一些,昨天夜里向德军进攻时,你的儿子阵亡了。”
鲁斯顿上校突然颤抖起来。
“凯利中尉!见鬼,你们说的是凯利中尉!”
一个士兵突然从堑壕里站起身嚷道:“他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
鲁斯顿上校以为自己听错了:“凯利……他还活着?”
“是我亲自把他背下去交给救护队的,德国人的机枪打断了他的双腿,但他活着,活着!”
“啊,我的上帝!”鲁斯顿上校喜泪纵横,“凯利还活着!还活着!那么,他会恢复健康的,我的凯利……是个棒小伙子!”
天亮后,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在他们前面,是一道宽半英里,长无尽头的槽形盆地。德国人占据着对面的山梁。盆地中央的一个小村庄和散落在田野上的几户人家,已在昨夜的炮火中变成焦黑颓塌的一堆堆破烂。静静流淌的小河上,漂浮着污秽的乱草杂物和浮尸。
战斗进入了持续数日的胶作状态。双方的援兵源源不断地开上来。这一道狭窄的盆地成了地狱之门。双方轮番进行着一次次自杀性的冲锋,但每一次都以在盆地里铺下一层新鲜的尸体而告终。
烈日如火,整整5天没有下过一滴雨。在这烘炉般的温度里,疟疾和痢疾开始使双方的死亡人数增加。
而更为严重的,是缺水的威胁。
鲁斯顿上校的精神完全垮了。他手下的中国人仅剩下127名。而这点幸存者,也是整天趴在战壕里,吁吁喘息,虚弱得简直不能用步枪对敌人射击。
看上去,上校比以前显得更高更瘦,满口大胡子几乎全白了,他服装不整,头发凌乱,随时陷入一种深深的沉思之中,像个忧心忡忡的堂吉诃德。
张登龙埋着头,跑到袁澄海身边。
“还有烟么?给我一支。”
袁澄海回过头来,有气无力地掏出揉得皱巴巴的半包烟卷递给他:“拿去吧,我还有几包。”他的嗓子眼里像塞进了一把沙子。他突然悲哀地说道,“登龙兄弟,看样儿,我们……都得死在这里了。”
“死……就死吧,那么多弟兄都死了,还在乎多我一个。”
“咳,妈妈的,喉咙里火苗乱蹿,德国人要让我先泡在小河里喝个够再朝我开枪,我都愿意。”
再无话说,张登龙仰靠在壕沿上,闭上了眼睛。正午时分,烈焰当空,瞳仁里跳动着一个个迷离的光团。
唯有张登龙,明显地比所有人都来得强壮,他的脸颊和脖颈被热风和烈日吹晒成黑色,起了皱纹,一张阔而厚实的嘴,裂开了无数条小口子,像大锯拉过的痕迹。他走起路来很急速,有如虎跳。他对所有的北方人怒目而视……他再不担心他们从背后对他放枪,真要来上那么一下,他就彻底地快活了!
突然,附近的战壕里喧哗起来,有人惊叫着罗小玉。
他和袁澄海急忙跑了过去。
许多人围在一起,张登龙进去一看,心里“咚”地一跳,罗小玉显然不行了,他的眼神散淡,脸色蜡黄,身子萎缩得像被抽干了水分,蔫蔫地蜷在何玉中的怀里。
王五儿正悲痛欲绝地喊着小玉的名字。
罗小玉的眼球突了出来,干裂的嘴唇急剧地哆嗦。
“水!谁有水?”王五儿回头喊道。
没有一滴水……
王五儿突地哭出声来,他掏出饭盒,接在自己裆前,可是,他憋足了劲,也没能挤出几滴尿来。“撒尿,弟兄们,求求你们,快撒尿啊!”
小玉的头垂了下去,他咕哝着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俺要……回家……回家……”
所有的人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