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较量(1 / 1)

张登龙被一只小鸟聒聒不休的叫声吵醒了。

林子里飘散着淡淡的雾岚。一架飞机低空掠过,接着一只猫头鹰因受惊而停止了枭叫,“泼喇喇”扇着翅膀蹿出了山林。

在战线的某个地方发出低沉的而缓慢的隆隆声,当炮声最后平息下来的时候,耳边只听得一片熟睡者的呼噜。

战争在休息。

他看看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光黯淡森林里更是漆黑一团。

他点燃一支烟,于是一粒火星,长久地明明灭灭。

攻占马尔库尔之后,协约国军队乘胜向着因去年11月下旬爆发坦克大战而闻名世界的军事重镇康布雷前进。

但是,他们发现面对的敌人已经变得十分顽固而强大,躲在沿途所有的山头上、玉米地里和麦地里的德国人像变魔术似的层出不穷。

昨天,枪炮声从早响到晚,进攻部队不仅未能前进一步,反而被德国人赶回来几英里。

在马尔库尔,张登龙看出前线混乱不堪,由于那条乡村大道被源源不断开上来的队伍堵塞,救护车无法开到后方的勒卡特莱、圣瓦莱里去,伤员已经在一处农场院子里躺了一整天,看来还得继续在那里呆上12个小时或是24个小时。

没有水,房屋全被炮弹炸毁,德国飞机在空中盘旋时,不时还扔下几枚炸弹,给地面造成一些混乱。

但是,这些伤员一句怨言也没有,只是在耐心地等待着。

躺在草地上的伤员中有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和黑皮肤的摩洛哥人,也有少数德国人。他们的衣服已被撕碎,浑身血迹斑斑,有些人已经死去。

他们还在这里看见了十几个其他营队的华工,伤得很重。他们把自己背囊里的好食物送了一些给中国伤员。

救护车不断把伤员卸下来,又立即开往前线。运兵车和物资供应车辆仍然川流不息地开往前方去支援战斗。

弟兄们在马尔库尔睡了一会儿,大多数人稍稍吃了一点东西,因为没有水,任何食物也难以下咽。

虽然军官们咧着干裂的嘴唇不断告诫大家德国人可能在所有的水源中下了毒,但是方圆几英里内的泉水和井水还是几乎被喝干了。

士兵们拿着空饭盒,排着长队在剩下的仅有几口水井边等候着。

在那里,鲁斯顿上校把那个眼泪汪汪的德国孩子交给了押着战俘从前线下来的法国士兵手里。

张登龙遇到了一点不愉快。

从农场出发时,他提出把已经奄奄一息的罗小玉留下来,和那十几个中国伤员呆在一起,等候送往后方医院,却受到了王五儿为首的北方人的竭力反对。

罗小玉也表示死活要和自己的乡亲们在一起,不愿留在14营。

他觉得他副官的尊严受到了轻视,恼怒起来,坚持要把罗小玉留下。

可是,王五儿竟然背起罗小玉就走,那一群北方汉子,也对他虎视眈眈。

在那一双双喷射着叛逆之火的眼瞳里,他清楚地看到了他们对自己的仇恨……

啊,那一枪,实在是放得太鲁莽了一点。他原想杀鸡吓猴,没料到杀死一个北方人,剩下的一大群北方人却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恼。

对自己干下的事情从不后悔的张登龙,这一次却感到强烈的不安了。初时,他并没有把杀死那北方黑大汉的事情放在心上,可是在隆登贝尔森林里发生的一桩偶然事故,却使他高度地警觉起来。

那是一个下午,华工们在砍伐树木,他闲着无事,便四处转悠。乏了,就躺在一块空旷的草地上,把帽子拿下来扣在脸上睡觉。

幸亏他睡得不沉,大约半个小时后,“哗啦啦”一声巨响从天而降,猛睁眼,眼前一团黑,连帽子也来不及拉掉,他将身子一纵,跳出几英尺之外。回头一看,只见一株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正訇然倒在他刚才躺着的地方,枝丫触地折断,沉重的树身深深地砸进了草地里。

“日你妈!你们怎么搞的?”他向着两个吓傻了的华工冲过去,气急败坏地怒骂。

“张副官……怪我们……不小心……呃呃……老天爷保佑……你真是福大命大。”王五儿第一个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向他赔着好话。

当他突然看见另外一个嘴唇上有块紫色胎记的北方汉子,正阴狠地瞪着他的时候,心弦骤然间被拨动了。

自那以后,无论到哪里,他总是把已成为他心腹的李胜儿和潘憨子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他本想把他的怀疑向鲁斯顿上校谈谈,但自尊心又不允许他这么做……堂堂张副官还怕几个小毛贼,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除了李胜儿和潘憨子,他谁也没说。

可是,自从上了前线,他心里却变得不实在了,担忧变成了恐惧。

他知道,一颗随时从背后飞来的子弹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他的性命!而在炮火掀天的战场上,这样的机会委实太多太多。

晨光初露,满地熟睡的弟兄们已隐约可见。

张登龙懊丧地扔下烟头,站起来,沿着山脊往峰顶走去。

他穿过森林,来到一条铺满腐叶的小路上,前面是一座悬崖的边缘,西北面是斯梅尔德河,看上去像一条细长褐黄的玻璃绳。

它的上游就是德国人重兵据守的康布雷。

他在悬崖边上坐下了。

黎明即将到来,远远近近的森林里好像有一万只小鸟在欢唱……

张登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四面山,啊,家乡的山水一样清秀,家乡的森林里同样有这么多鸟儿在欢唱。

没过多久,天色破晓,山岚笼罩着河谷,渐渐,朝阳驱散晨雾,天空逐渐变青变灰,又变成深黛色。

他吃了一惊,陡直的悬崖高200英尺,下面就是斯梅尔德河。

他抱起一块石头用力扔了出去,许久,才听见河里传来一点声响。

没有了炮声,也看不见一个人影,河对岸的山顶上有一座呈灰白色的教堂的残垣断壁,在晨曦的辉映下,像是荒凉的土地上一座古代城堡的遗迹。

他的眉头突然一皱,他看见那断墙后面有尖顶钢盔在晃动。

这时候,他听见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

“谁?”他蓦地回过头去。

“哦,是张副官……呃呃,这林子里,鸟儿真多,俺看能不能抓它一只哩……嘿嘿。”王五儿局促地向他笑笑,转身欲去。

“你,过来,坐在我旁边。”张登龙说道。然后,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枪,打开了保险。

王五儿把步枪横放在膝盖上,双眼滴溜溜地在张登龙脸上扫动。

“你看看对面那堵断墙后面,看见了么?那后面,藏着德国人。”张登龙故意把话说得不紧不慢。

王五儿脸色微微发白。

“王五儿,在北方人里,你是个头儿,在四川人眼里,我也算得个头儿,今天,我这个四川头儿要考考你这个北方头儿……”

“俺……张副官……俺咋能和你比?”

“你听着!”张登龙的眼睛鼓了起来,“要是有人糟蹋你,说你是他妈的一个怕死鬼,你咋个办?”

“没人会……糟蹋俺。”

“怎么没有?我张登龙眼下就糟蹋你了,你敢拿你这条命和我打赌么?”

“张副官,你这是……”

一颗子弹擦着张登龙的钢盔边上蹭飞了,钢盔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他们听见对岸传来的步枪射击声。一名德国狙击手差点打中了他。

“快跑!”王五儿兀地站起来。

“坐下!”张登龙伸手抓住他,把他拖到自己身边坐下。

“我要是一枪崩了你,再把你扔到悬崖下你看看,这悬崖有多高,没有一个人会怀疑我,我会对弟兄们说,你是被德国狙击手打下悬崖去的。”

“张副官!俺可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啊!”

“哦,真的么?”张登龙鄙夷地抽了抽嘴角,“你们在背后下我的黑手,还想把我当作瞎子、聋子?”

“这话……从哪儿说起哟?张副官,小人就是吃了天雷胆,也不敢啦。”

又是一颗子弹飞过来,把王五儿身旁的一块岩石击下几粒碎屑。

王五儿猛地蹦了起来,旋即又被张登龙强拉着坐下了。

“臭!这样的手艺,也配当狙击手,把步枪给我。”

王五儿忙不迭地把枪递过去。

张登龙身子一挺,坐得笔直,将枪平端在手,二指一勾,顿时,王五儿看见对面断墙后面有一个灰色的身影猛地张开手臂,倒了下去。

张登龙把枪扔还给王五儿,哈哈大笑着说道:“杂种,今后你和你手下的弟兄们放明白一点,莫在你大爷背后耍手脚,大爷是啥?大爷出国之前就是他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

王五儿望着大步而去的张登龙,嘴唇直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