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队神情严峻的援兵迎着溃逃的队伍开上去抵挡尾随而来的德国人,给这场失败的战争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他们发动的无数次英勇的反攻虽然并不能够把德国人重新撵回松姆河西岸,但毕竟延缓了德国人的追击,使大批溃兵能较为从容地退到一个安全的地点。
随着黄昏的到来,先是一直跟在华工第14营屁股后面的炮声停息了,继而喊杀声微弱下去,直至消失。
最后,那密密脆脆响了一天的枪声也稀疏单调了。
华工们放慢了速度。所有逃命的人也放慢了速度。
松姆河由南向北经圣瓦莱里流至下游的苏珊,在那儿倒了一个大大的直角,然后沿着一条几乎笔直的中轴线向东直到下游的亚眠,在古城亚眠与北面流来的昂克尔河、南面流来的阿夫尔河汇合成一条浩**大江,再一路汹涌经阿布维尔直入英伦海峡。
所以,当张登龙率领的华工们突然看见松姆河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而发愣时,两岸溃兵爆起一阵阵欢呼声才使他们兀地明白:他们已经逃脱了德国人的追击!
何玉中已经打听清楚,队伍无须过河,只要顺着河岸再跑上一天一夜,便是亚眠城了。
这情况真是令张登龙忧喜参半,喜的是总算大难不死了;忧的是路途还那般遥远,再紧接着跑上一天一夜,不把一大半弟兄拖死累死才怪。
整整一天的奔逃中,恐惧驱散了疲劳,如今突然松弛下来,大家便感到双腿已快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了。
沿途,已经有不少士兵燃起一堆堆篝火,开始了露营。
张登龙喊道:“我们也歇下吧。”
一声令下,精疲力竭的华工们立即哎哟连天的呻吟着瘫在了沙滩上。
“日他妈哟,英国人法国人打的啥子仗?几天来害得我们就像兔子似的跟着他们跑,把老子的脚杆都磨短了一截!”袁澄海一屁股坐下地,军毯也懒得扯出来,把背囊当枕头躺下,骂骂咧咧地嚷开了。
“这仗,我看笃定是打不赢了,德国人像他妈天兵天将,凭英国人法国人那副样儿还能挡住他们?”李胜儿灰心丧气地也开了腔。
潘憨子把仿佛已经死去的艾米丽从背上放下来,直起腰杆吼道:“登龙哥,这下营里你说了算,把我们带到后方去,莫再让我们打这窝囊仗了。”
顿时,华工们也七嘴八舌地咋呼起来。
“吼你娘的个屁!”张登龙原本心里不好受,弟兄们这一咋呼把他的火气呼地冲了起来,“我说了算,算个卵卵!这脚下又不是中国的地面,要在中国,我马上扯旗放炮拉队伍,带着你们走南闯北杀富济贫,喝大碗酒吃大块肉。这里是他妈外国,我张登龙能供你们吃?供你们喝?给你们发月银?……妈的,到了亚眠第一件事,我还得去找战区司令部挂号,要不,背囊里这点东西吃完,我看你们全都把脑袋拱进松姆河里去喝水。”
“到了亚眠也不一定安全,说不定还得逃哩。”鲁芸阁的忧虑,更给大家心中增添了一层阴影。
张登龙发了一通脾气,又懊丧地坐下了。
几天工夫,他那生命力极旺盛的络腮胡子蓬蓬勃勃地生出来,在他那黑黝黝的脸膛上框上了一道浓密的黑边。
华工们见他恼怒,再不敢说话,从背囊里掏出食物,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吃喝起来。
不少华工去河岸上的林子里寻来一捆捆柴火,生起了一堆堆篝火。
有人用洋铁盒子煮咖啡,河滩上很快便弥散开浓浓的香味。
夕阳已经下去了,四野里人声嘈杂,掩住了松姆河发出的微弱的潺潺水声。
张登龙走到一堆篝火边,弯腰看了看仍闭着眼躺在沙地上的艾米丽。
“怎么样,她好些了么?”
鲁芸阁摇摇头:“她又昏过去了。”
张登龙蹲下身子,用手指在艾米丽人中上掐了好一会儿,艾米丽才悠悠地吁出一口长气,总算清醒了过来。
醒来,又呜呜哀哀哭。
这一哭,张登龙也就无法可施了。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艾米丽,她那张脸蛋上,鼓凸着几根红萝卜粗的指印,那是他给她留下的。
突围时,艾米丽一看何玉中扔下她反身往敌人圈里跑,她也不顾死活地跟上去,急得何玉中拖也拖不住。
他冲过去猛地抓住艾米丽的衣领,在她那娇嫩的脸蛋上狠劲扇了几下,把她打懵了,才将她背在背上往前飞跑……咳,自己那手脚,实在是重了一点。
“鲁师爷,她已经一天滴水未进了,一会儿你劝她吃点东西。”
兀地,河滩上爆响起一团鼓噪。不少人跳起来循声跑了过去。
鼓噪声愈发汹涌了,其间分明还夹着詈骂和厮打。
不好!张登龙心中一跳,赶紧冲进人群,厉声喝道:“全都给老子住手!”
“登龙大哥,你看看,这些北方佬好霸道!找我们要吃喝,不给,他们竟动起手来。日他妈,四川人难道是好欺的么?要打,今晚老子就陪他几爷子打一架!”
李胜儿见来了张登龙,吼得更起劲了。
“哼,我们这点吃的喝的,是舍了命才背出来的哩,给他们,休想!”
“把这群北方佬撵出营去!”
“谁是你们的头儿?站出来说话。”张登龙盯着那一帮横眉怒眼的北方汉子,问。
“张副官,我们营里的英国人、中国四道都死光了,我们这百多号弟兄里,就剩下俺这个三道。”一个年轻人站出来应道。
“你叫王五儿?”
“是的。张副官,我们弟兄足足一天没弄上口吃喝,饿得快断气了。刚才找营里的弟兄要,除了罗小玉,谁都不肯给,小玉那丁点东西,咋够?有的弟兄就动了手,我们……我们有错。”
“错个卵!你们四川人背囊里装了那么多好东西,我们却啥也没有,动手拿一点,还要挨打!还给你,大爷不吃你这破玩意儿!”一个黑大汉蓦地将一块面包砸到张登龙脸上,大喊道,“弟兄们操家伙,走他娘的!”
张登龙脸上的咬肌倏地突起,一双眼睛盯着黑大汉,缓慢而有力地擦去了脸上的面包屑。
四川人呐喊着冲上去。
北方人摩拳擦掌迎上来。
张登龙忽地掏出手枪,厉声大喝:“都给我站住!谁动老子打死谁!”
所有的人都被他的气势镇住了。
“鲁斯顿上校不在了,我作为全营的最高指挥官,对今晚发生的冲突,一定会秉公处理。”张登龙对着北方人喊道,“你们说,是谁最先动手打你们的人?”
“是他!就是那高个子!”北方人指着李胜儿一片声嚷。
“是我咋样?你们抢我的牛肉,老子没打碎你们的脑袋就算是大发慈悲了!”李胜儿鼓眼回骂。
“叭!叭!叭”潘憨子话音刚落,张登龙蒲扇般的手掌已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几下,手一掀,李胜儿“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张登龙大吼道:“不管是四川人,北方人,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就应该不分彼此,有难同当。李胜儿动手打你们北方弟兄,他该不该受罚?”
“该!”北方人齐应。
“我命令,全体集合!”
“叽里咣啷”一阵乱响,几百号人像一堵参差的黑墙耸立在他面前。
“四川人,把背囊全部取下来。”
顿时,张登龙身边垒起两座小山。
“所有的食品,一会逐一清点后集中起来,由袁四道和王三道督察分配,不管是四川弟兄还是北方弟兄,全都一视同仁。”
“好哇!张副官,我们北方人一心跟你干了!”那黑大汉兴奋地吼叫起来。
“你,出列!”张登龙指着他,突然变脸。
黑大汉陡然间矮了半截,畏畏缩缩地向前挪去。
“啪!”随着一声枪响,子弹正中眉心,他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硬挺挺倒了下地。
全场陡发惊叫,立即又坠入死寂。
张登龙用杀气慑人的眼睛扫视着队伍中的一张张脸膛,豪声说道:“我已将这目无长官的害群之马枪杀示众,今后谁敢再学他的样,格杀勿论!”
一个北方汉子提着枪冲上前来,可马上被王五儿紧紧抱住,拖了回去。
熊熊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