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千名战俘在戴着防毒面具的德国士兵的押送下,穿过大街,走进了一条长长的小巷。
巷头巷尾到处散落着士兵做垫褥用过的满是污泥的干草,丢弃的背囊和血迹斑斑的绷带。队伍里臭气冲天,这是长时间没有洗澡的战俘和德国士兵身上散发出的汗酸臭。
越往前走,臭气便越浓烈丰富,因为逐渐混杂进原有的臭气里的不仅仅有血腥味、药品味、马粪味,还有恶臭无比的腐尸的气味。
他们穿出小巷,终于在陡峭的河岸上停了下来。
这位置正在圣瓦莱里与何玉中非常熟悉的那个小村庄之间。
可是,诺莱特村已经不见了,远远望去,再不见一个人影,再不见那些由苇草和木板搭盖的尖尖的屋顶,也不见一个有生命的活物,仅遗下一片黑乎乎的废墟。
河岸上的尸体已经掩埋掉了,地上到处可见斑斑点点的血迹。
河边沙滩上,情景惨不忍睹,色彩斑驳的尸体在沙滩上盖了厚厚的一层,蓝色的、黄色的在下面,而上面的尸体几乎都是穿暗灰色军服的德国士兵。
谁都明白,下面的是英法军溃逃过河时被打死的,而德国士兵则是在强渡松姆河时死于对岸射来的枪林弹雨之下。
对岸的沙滩上,情景也同这边一般,只不过灰色的尸体明显更多一些,可以使人想像出昨天拂晓时分发生的一场血战是多么的惨烈。
江面上漂着一具具浮尸,不时还有在江底发胀了的尸体像充足气的皮囊一样高高地冒出水面,然后又平静地顺水流去。
在下游250米左右的河面上,另一座浮桥已经搭好,队伍像灰色的蚁群正源源不断地开过河去。
德国士兵留下一部分战俘在河岸上挖坑,把更多的战俘驱赶到河滩上去搬运尸体,他们则在高高的河岸上荷枪实弹地监视着。
尸体有的已经发臭,有的已经开始腐烂变质,阵阵无与伦比的恶臭几乎将人熏昏冲倒。有的人踉跄着哇哇呕吐起来。
两人一组,完全用手抬着尸体穿梭往来于河岸沙滩之间。
不一会儿,每个战俘手上鲜血淋漓,脚下全被血水尸水浸湿。
从早上到现在,肚子里一点东西没进,何玉中饿得几乎挪不开步子了……眼前金星直冒,头也胀痛得厉害,他只盼着天快黑下来,只要熬到收工就有东西吃了。
于是频频地抬头看天,可那一轮橙黄的太阳却似一动不动地凝在天边。手表也没有了,连时间也不知道。
“喂,你会游泳吗?”鲁斯顿突然问。
何玉中觉得上校真是奇怪,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英国老头儿竟然还有兴趣关心他会不会游泳!
“会……会游。”他懒懒答道。
手无力,尸体“噗”地掉到地上。河岸上的德国兵叽里哇啦地朝着何玉中吼骂起来。
他赶紧抓住尸体的双腿——那是一个年轻的德国士兵——重新抬了起来。
按照德国人的命令,德国士兵的尸体要单独堆放在一起。他们把尸体抬上河岸,看见尸体旁边,战俘们站在齐腰深的大坑里还在挖着。
他们重新回到水边上,鲁斯顿幽幽的眼睛注视着宽阔的河面,突然问:“你知道松姆河下游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鲁斯顿俯下身子装着抬尸体,悄悄说:“顺着这条河流游下去,明天一早就能到亚眠。”
何玉中愕然瞪着他:“那怎么行?你还没来得及跑进水里,德国人就把你给打倒了。再说,下面还有两座浮桥拦着。”
鲁斯顿叹了口气:“说说罢了……当然,当然,那哪儿行呢。”
太阳终于泛红了,苍茫的天穹上镶嵌着大块大块斑斓绚丽的云霞,两岸起伏的山峦和河面上正在弥散开稀薄如纱的烟岚,晚风已带着森森的寒意。
可是,德国士兵似乎毫无一点让他们收工的意思。
“喂,何玉中,你在想什么?”
“我饿得发昏,什么也不能想。”
“孩子,你要有吃大苦的思想准备,德国人可不都具有少校那样的骑士风度。”
他们抬起一具尸体,正欲往河岸上走去。
这时候,突然发生的一桩事情使他们怔住了。
他们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战俘软软地倒在了河岸上,德国兵吼叫着在他身上踢了几脚,战俘竭力挣扎,身子像筛糠似的颤抖,但仍旧爬不起来。极度的疲劳与饥饿,已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德国兵对准他的身子开了一枪,枪声响后,那位战俘却出人意料地抖缩着站了起来。他们看见他那颀长枯瘦的身体慢慢地向前倾斜,然后栽下河岸,骨碌碌滚进了河滩上的死人堆里。
打死一个人,犹如踩死一只蚂蚁,每一个战俘心中顿时充塞一股兔死狐悲的酸楚。他们木然,他们沉痛,就连陡地从天边滚来的一团雷声也没能使他们惊醒过来……
那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眨眼之间已在他人头顶上轰鸣……
啊!那是一大群英国皇家航空队的红鼻子骆驼式飞机!
战俘们刚刚反应过来,炸弹已经像密雨似的落了下来。
第一批炸弹就将两座浮桥炸得支离破碎,大批士兵滚进江里,河里犹如浮满开锅的饺子,坦克跌落水中,像黑色的鲨鱼背脊冒突了一两下,即刻沉入江底。
大河两岸与圣瓦莱里喷吐着浓烟烈火,德国人的高射炮弹也开始对空射击,高爆炮弹在晚霞燃烧的空中绽开一朵朵美丽的烟云。
长长的沙滩与河岸上再无一个活动的人影,德国士兵与战俘们全都就地趴下了。
英国飞机一批紧接着一批地飞来,对圣瓦莱里进行着轮番轰炸。
令人可怖的炸弹同样落到了自己人的头上。
几名战俘被炸得血肉横飞,沙滩上沙子硝烟漫天飞舞,弹片打在鹅卵石上四处乱蹦。战俘们死伤惨重。
一个战俘疯了似的往河岸上跑去,一边跑一边仰着脸狂叫:“德国人在河岸上!杂种,德国人在河岸上!”
几颗子弹立即将他打倒在地。
沙滩上顿时大乱,有人往岸上跑,也有不少人往河里蹿。一阵慌乱的枪声响过,不少人倒进了松姆河里。
“逃啊!孩子!”鲁斯顿猛地在何玉中肩上一拍,飞也似的往河里跑去。
一个潜游,鲁斯顿往前蹿出足足有30码,当他冒出头来,立即高喊:“何玉中!何玉中!”
“我在这里!”何玉中奋力挥臂,紧紧跟着他。
“快冲向河心!只要飞机不往我们头上扔炸弹,我们就有救了!”鲁斯顿兴奋地大叫一声,憋足气,又扎进了水中。
何玉中也学着他的样子沉进水中,拼命往河心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