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工们奔下山坡,看见5门大炮扔在阵地上,炮手们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一群群身穿暗灰色军装的德国人从山头流下,从谷底奔出,与黄军装、蓝军装混在一起,逃的仍拼命逃,追的仍拼命追。
何玉中拉着艾米丽跟着大队华工已经冲上了公路,他突然听见落在后面的鲁斯顿上校惊叫了一声。
“鲁芸阁,你快带着艾米丽跑!”他对跑在前头的鲁芸阁猛喊了一句,立即回头向鲁斯顿跑去。
“何玉中!”艾米丽绝望地尖叫着被鲁芸阁强拖着往前飞跑。
一个重重的东西砸在何玉中钢盔上,又弹落下地……是一枚手榴弹!
他一个飞扑,趴了下地。手榴弹并没有爆炸。原来是一枚哑弹。
他昂起头,看见鲁斯顿与他近在咫尺,正趴在地上咻咻直喘。
“上校,你受伤了?”
“我被绊了一跤……啊啊……我累坏了。”
“快走,德国人上来了!”何玉中跑过去把他搀起来。
鲁斯顿上校像喝醉了酒一样,高瘦的身子歪歪趔趔,又颓然坐下了。“你跑吧……啊,我老了……跑不过这些……德国杂种了!”
“队伍已经冲出去了,我们离不开你呀!快跑吧,还来得及。”
鲁斯顿打开他的手,掏出手枪对准他:“快跑!我命令你……快跑!”
“上校!”
鲁斯顿咆哮起来:“再磨蹭,我杀了你!”
“你开枪吧!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拖你下去!”何玉中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鲁斯顿上校神色大变:“德国人!”
何玉中慌忙回头,一排来复枪对准了他俩。
一个德国兵用枪托在何玉中肚子上捅了一下,痛得他双手捂着肚子大叫。
鲁斯顿上校用德语喊道:“我们英国人可不是这样对待德国战俘的!”
一个德国兵惊奇地嚷道:“停一下,这老头儿会说德语。”
德国兵开始对他们进行搜查。
当一个德国兵摸到何玉中腰间的硬物,撩开他的衣裳,从他腰间解下一只布口袋时,何玉中的脸色倏地变得像死人一样蜡黄,额上冷汗如雨,仿佛重重一击将他全身的骨头抖散。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地,双手抱住德国兵的大腿不要命地哀叫起来:“你不能拿去!那是我的**啊!”
身上挨了几枪托,他仍在拼命嚎叫。
鲁斯顿赶忙将他拖起来,紧紧搂住。
德国兵抻直口袋,抖了抖,一串璀璨闪亮的东西叮叮当当持续响着掉到了地上。
所有人全都惊呆了!那是一堆镶嵌有宝石珍珠的戒指、项链;黄灿灿的金条、金钗、金镯;闪着盈盈绿色光芒的碧玉扇坠;还有金翘宝、金镑……
“上帝啊!我们简直是发现了阿里巴巴的宝洞!”
德国兵大呼小叫着一拥而上,争抢起来。
像一个炸雷打在何玉中的头顶上,他傻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大睁瞳孔发直。
“孩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鲁斯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嘶声叫喊,“让他们全拿去吧!孩子,只要能活下去,我就是你的父亲!我会报答你的……你听见了吗?我的孩子。”
何玉中痴痴地望着他,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啥。
鲁斯顿上校面对着德国兵,他的神态俨然是一位庄重的外交官。他说道:“我提请你们注意,我是一位英国退役军官,他,这位中国人,是非军事人员。我希望你们德国军人能遵守国际法,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
“可以。”一个德国兵回答,“但是你们必须帮助我们,把我们负了伤的少校抬到圣瓦莱里去。”
鲁斯顿同意了,随着德国人来到公路上。
德国少校负的伤不足以使他丧命,一颗子弹击碎了他的左腿膝盖骨。
“少校先生,祝贺你,你已经永远地脱离了这场战争。”鲁斯顿冷冷地对着坐在公路边的少校说道。
德国少校昂起头来,平静地回答:“对我和你来说,战争都已经结束。你为此而幸运,我却为此而遗憾。”
鲁斯顿和何玉中把少校抬上担架,在一名德国勤务兵的押送下,向松姆河走去。
鲁斯顿走在后面,少校那张留着漂亮仁丹胡子的脸正和他迎对着。
他的暗灰色军装的胸部挂着一枚铁十字勋章,证明他是一个英勇的德国军官。
他很英俊,大概有30多岁。
鲁斯顿把头抬起来,目光掠过两边血战后的田野。他的钢盔被德国兵揭去,满头纷乱的银发让太阳照得很是漂亮。他表情严肃,嘴巴藏在浓密的金色胡须里,一言不发,竭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但是他那颓丧的情绪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
少校沉重的身子把担架上坚韧的皮带无情地勒进鲁斯顿少校的肩里,为了减轻疼痛,他努力用双手提起担架上的两支柄,但无济于事,走了不到半个钟头,他已是大汗淋漓,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哦,何玉中,我们抬的简直是他妈一条肥猪!”他用中国话骂道。
“为什么不说德语、英语?你这老头!”少校吼起来。
“不是老头。是大英帝国前上校鲁斯顿先生。”
“啊,你这……勇敢的前上校,刚才你在嘀咕什么?”
“我说少校,你能不能看在我这满头白发的份上,让我们休息一会儿?”
“那不行,鲁斯顿上校。我盼望着能赶到圣瓦莱里去进一顿丰盛的午餐……哦,一定要有烤乳猪、加奶油的面皮裹肉,如果再来上一盘加红辣椒的鲤鱼汤,那就更好了。上校先生,松姆河产的鲤鱼,我想味道挺不错的吧?”
鲁斯顿变得像一头隐隐发怒的狮子:“少校,你不应该捉弄一个论年龄可以做你父亲的老人,这是不文明的。”
“是的是的,我也认为如此。但是,我可以立即命令我的士兵把你这论年龄可以做我父亲的俘虏枪毙掉。”
“那我真应该感谢你,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彻底地解脱了。”
少校笑了起来:“你真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倔老头儿。休息一下吧。”
担架抬到路边放下,德国军官掏出烟卷,扔给他们一人一支,抽罢,又匆匆上路了。
前面的何玉中佝偻着腰,像一具没有生命也没有思维的木偶,机械地向前移动着……胸脯犹如被一双铁爪撕开,将他的心、肺、五脏六腑大肠小肠全拽了出来……脑汁被吸枯,浑身血液流尽,唯留下一具空空躯壳浑浑噩噩地蹀躞……一切是那么黑暗,那么冰冷,那么如血的粘腻。
他仿佛走进了一条已吞下无数生灵的巨蟒腹中,脚底布满死尸烂肉,臭味扑鼻,磷火幽幽,他像一个植物人,皮带深深勒进肉里,他毫无知觉;滚滚热汗渗满额头,湿透内衣,他全然不晓;鲁斯顿与德国少校唇枪舌剑,他置若罔闻……
正因为他身上裹藏着价值万金的珍宝,他才对人生充满了信心,即使在沉沉暗夜里,他的心灵深处也有一轮绚丽明媚的太阳,照耀着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开满鲜花的土地。
而顷刻间,太阳被击碎,万点金光如雨坠下,世界陡然黑如地狱。26个年头所经历的一切苦难甜蜜、辛酸振奋、憎恶思恋、得意颓丧、希望绝望以至于太阳星光男人女人,全都不复存在了。
他的眼睛冷漠,神情冷漠,连不停迈动的双腿,也给人一种痴愚笨拙的感觉。两颗已成琥珀色的泪珠依依地滞留在眼睑上,欲下未下。那泪珠已被心中的火苗烤得黏稠了。
在松姆河边上,鲁斯顿要不使劲往后拉住了担架柄,他真会一直走进河心里去。
被炮火翻腾过后的松姆河上,此刻正呈现着另一副熙熙攘攘的壮观场面。
千军万马正源源不断地通过一座浮桥向东挺进,而送回西岸去的伤员、战俘和大批被撵回原地的法国难民,则分乘小艇过江。
德国士兵正在赶架第二座浮桥,长长的桥身已经伸向江心。
把少校抬上小艇,鲁斯顿立即跑过去紧紧挽住了何玉中的手臂。
他害怕何玉中会突然跳进江里。
他悲恸而怜爱地注视着何玉中那张丧魂落魄的脸,那双万念俱灰的眼睛……他想安慰他,鼓励他,可嘴唇颤动,他终于还是缄口无言。
他明白,何玉中的心已经死了,就在他的巨大的金银财宝被抢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全是为了我……全是为了我!哦,可怜的孩子!”他含泪叫道。
小艇在浮桥上游不远的江面缓缓驶向对岸。
鲁斯顿看见一队德国骑兵走上了浮桥。蹄声嗒嗒,沉着坚定。剽悍的骑手们手持12英尺长的钢头旗杆矛,腰间挂着手枪、军刀,肩上斜挎着来复枪,德意志帝国的黑鹰旗在队伍前列迎风招展。
鲁斯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古代蛮族侵入欧洲的情景——他们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鞑靼骑士!
枪骑兵后面是手推自行车的侦察兵,银色的钢圈锃亮夺目。
紧随其后的是马拉的野战炮,炮手的皮靴以及马具上的新皮革嘎嘎作响。
步兵像灰色的河流涌上浮桥,只有漆在钢盔上的红色团队番号显得无比鲜艳。
突然,他们高唱起《德国至上》,雄壮威严的歌声如一串串惊雷冲上云霄,在天地间回**。
小艇倏地摇**起来,所有的德国人肃然起立,昂首高歌。
少校也撑持起身子坐在担架上,饱含热泪,庄重地向着飘扬于空中的黑鹰旗敬礼。
进入圣瓦莱里,到处是得意扬扬的占领者。有的叼着香烟,傲然目空一切;有的高昂头颅,脖颈上道道横肉凸现;有的戴着单片眼镜,手里拿着英国军官的马鞭。
全都是一副神气活现趾高气扬的样子。
德国军队足足过了两个钟头。
“上帝,噢,这简直是地狱里跑出来的一群魔鬼!”鲁斯顿悲哀地叫出了声。
“上校,请问你此刻有何观感?”少校得意地问道。
“我对你们的军队充满憎恨而又肃然起敬。我不能不承认,仅靠目前的军事力量,我们确实难以抵挡你们的大军。”
“谢谢你的坦率,鲁斯顿上校。”
“可是我相信,只要美国全面参战,而不像现在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话,你们的攻势就会立即被遏止住。”
“美国全面参战?哈哈,难道你对伍德罗·威尔逊连任总统抱有希望?尊敬的上校,美国人民为什么会让威尔逊连任总统?就是因为一句话‘他让我们不参战。’你可能忙得来很久没有看报纸了吧?”
少校幸灾乐祸的话语刺中了鲁斯顿的痛处,这也是所有在大战的炮火中挣扎了已近4年的协约国军人们共同的痛处。
美国虽已在这场战争爆发三年后的1917年12月4日正式向德奥宣战,可是,它除了向前线提供大量的物资、装备,以及战地救护和医疗,人们望眼欲穿的美国大兵,却微乎其微。
该死的美国佬!他只有在心里沮丧地咒骂。
他们来到了城中心的广场,大教堂那尖尖的塔楼连同上半部已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骤起的喊叫,使鲁斯顿猝然止步。
他看到何玉中身子猛地一震,凄惨地嚎哭起来。
鲁斯顿对德国勤务兵喊道:“快接住担架。”
担架一放下,他立即跑上前去。“孩子,你怎么了?”
“德国人杀死了他们!啊啊,这群恶棍!这群丧尽天良的杂种!”
这一刻强烈的刺激使何玉中突然清醒过来,正因为清醒过来他才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痛骂。
不少德国兵远远地注视着疯子似的何玉中,幸亏他们听不懂他的中国话,否则,一颗子弹就会让他立即住口。
鲁斯顿抬头望去,广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老人、妇女,还有幼小儿童的尸体。在地上蜿蜒流淌的血已经凝固。
“鲁斯顿上校,你看见了吗?德国人……杀死了艾米丽的父亲母亲……啊啊,还把他们吊在那木架上!”
景像无比凄凉,高高的木架上,悬吊着一男一女的尸体。男的没有双腿,空空的裤腿在风中摇**,旧式法国军服穿在他宽厚的身子上,胸膛被打得犹似蜂巢,一杆毛瑟枪,吊在他的脖子上。女的紧闭眼睑,平静得看不出她死时曾有过一丝的苦痛。
“我看见了,孩子,让我们为这些被残杀的无辜百姓哀悼吧!”
“上校,这条中国臭猪在喊叫什么?”少校愤怒地吼道。
鲁斯顿转脸盯着他:“难道你的良心不感到震撼?这座城市已经被你们毁掉了。你们所到之处,轰塌教堂,焚烧城市,还大批地枪杀平民百姓……”
“住口!”少校瞪大了眼睛,漂亮的小胡子因愤怒而微微颤动,“对于任何一个胆敢向德国士兵开火的家伙,我们绝不会以礼相待!”
“那满地横陈的妇女小孩,难道也向你们的士兵开了火?”
“他们是作为人质被处死的。我们杀死他们并不是对他们缺乏道德的行为的惩罚,而是作为对我们所有敌人的一种威慑和警告,在全世界面前显示德国的威力和姿态。”
“上帝呀!难道我听到的是人类的声音吗?你的回答令我毛骨悚然。你们火烧了卢万,把亚琛变成了无人区,连教士也不能幸免……啊,你完全可以打死我了!但是,临死前我必须问你一句,你们究竟是歌德的后代?还是匈奴帝国阿提拉王的后代?”
少校的手从手枪套上松开了,他冷峻地说道:“请别忘记伟大的歌德还说过这样的话,‘假如在不讲信义和目无法纪之间可以选择的话,德国人宁愿选择后者’。我坦率地告诉你,所有的德国军人都同我一样,是带着骑士的、人道的战争观念上阵来和你们厮杀的。我们渴望着在战场上和对手较量,即使我们战败,也为对手的英勇叫好。是的,我们火烧了卢万,毁掉了亚琛,但是,当武装的教士带领着一群群无恶不作的市民,阴险狡诈地伏击德国巡逻队的时候,难道我们还能对他们微笑吗?对于卢万、亚琛市民的野蛮罪行所造成的他们的灾难,我深感痛心。”
“因为老百姓对闯进他们家园的强盗开火,所以强盗非常痛苦地将他们杀掉了……啊,少校,你使我突然懂得了一个真理,一个民族的素质并不完全取决于后天的教养,而是由血缘所决定的。你们这样干是由于你们对具有优于你们的文化的民族的嫉妒——啊,正是这样,你们自卑的民族心理使你们产生了对文明、对文明民族的嫉妒而不能容忍他们的存在。”
少校大怒:“我们会教导所有反对德国的人,包括你,懂得怎样尊重德国。你看看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他用手指着地上、架子上的尸体,最后指着教堂坍塌的顶部,“人们将世世代代来到这里,到卢万,到亚琛,看看我们都干了些什么?这就是我们让德国的敌人永远不会忘记德国的方式!”
在医院分手的时候,德国少校的骑士风度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他主动与鲁斯顿握了手,还叫勤务兵从背囊里拿出两听脱水蔬菜、两包硬饼干和一包咖啡粉,送给了两位战俘。
令人沮丧的是,当勤务兵刚把他俩送进战俘营,所有的食品便悉数被搜去,然后发给他们一人一把铁锹,跟着正整队出营的战俘们一同去打扫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