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登龙蓦地醒来,那是因为寒冷所致。
晨光熹微,乳白色的山雾在谷底山坡飘袅聚集,战地寂静得令人心悸。
他撩开军毯站起身来,远处的山林模糊不清,遍地躺卧着身裹军毯的华工弟兄。何玉中和鲁斯顿上校背靠背紧紧挤在一起,身旁的艾米丽冷得蜷曲着身子,玲珑小巧的鼻翼凝上了一层绒绒的霜花。
火炮阵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五支黑黝黝的炮管戳向清冷的空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死亡、亲人和家乡……
他看着待在谷底里的弟兄们,心中很是不安,前天破晓前德国人的炮击,他已经尝够了滋味。可是那里毕竟还有避弹洞可以藏身,这儿地质恶劣,乱石丛生,别说挖能藏一两百人的避弹洞、地下掩蔽部,就连他昨晚带着弟兄们上山去挖条堑壕,挖了两尺深,下面便是坚硬的岩层,铁镐下去碰得四处火星乱溅,也只好作罢。倘若德国人的炮弹打过来,弟兄们全都只有像菜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切剁了。
昨晚临睡前,他曾把他的担忧告诉了鲁斯顿上校。
鲁斯顿完全感到了灾难已经迫在眉睫,但是他故作轻松也是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你看看,英国人、法国人,千军万马都这样**在地面上,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几位华工把炮连的行军锅抬了过来,架起柴火烧了一大锅浓茶。
冻得像死鱼一样的华工们每人捧上一铁盒滚烫的浓茶,真是欢喜至极。他们围成一个个小圈,纷纷坐在钢盔上,就着热茶吃咸猪肉、面包、牛肉和果酱。
如果没有那些用来打仗的家伙,看上去真像是一大群过厌了城市生活的人,在这里举行野餐。
然而,使人揪心的炮击毕竟开始了。
第一批德国人的炮弹就把所有的人震得蹦了起来。
此时并没有一发炮弹落进这块狭窄的谷地里,但是,大地开始颤抖,这种颤抖不会使任何人若无其事。
华工们惶惶张望,不知跑到哪儿去才能躲避必然将会倾泻到他们头上的炮弹。
直到听见鲁斯顿上校喊了一声:“孩子们,快上山,躲进林子里去!”华工们才撒开脚丫子,飞快地往山坡上冲去。
树林并不茂密,但仍能给人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因为粗大的树杆能挡住崩飞的弹片与碎石。他们趴在山头上,惊恐万状地注视着山下已经变得像煮沸的开水似的原野。
英国人法国人的所有的炮群已经开始了还击。炮口里喷出的火光与德国炮弹爆炸时腾起的火光交织在一起,使浓雾变得极其美丽壮观,像巴黎和伦敦节日晚上的焰火,而又被一层朦胧的雾岚遮掩,便显得更加神幻迷离。美丽的雾团仓皇滚动,仿佛也在拼命地逃避这场大屠杀。
鲁斯顿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来,高声向着谷地里的炮手喊道:“赖特,桑德福,打得好哇!让德国人也尝尝我们英国炮弹的滋味吧!”
时光在震耳欲聋的轰响声中流逝。太阳升起,雾岚散尽,远处的松姆河一线仿佛燃烧起来。那一带狭长的天空,红得厉害。枪声炮声大部分聚集在那里,上百万人发出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像雷霆炸响着滚滚而来,又疾速地涌向天边。
正当华工们拼命用泥土在自己的胸前垒起一个个屏障物时,一发炮弹像炸雷一样在山林里爆炸了。
“孩子们,现在该轮着我们挨炮弹了!”
鲁斯顿上校悲怆的喊叫让人心寒。
又是一发炮弹爆炸,泥土、碎石,树枝像雨点般洒下。
兀地响起了尖厉的惨叫声,那是鲁芸阁,一发炮弹差一点落在他的头上。他只听见一声爆炸声,就像一万扇大门“砰砰”关上,刹那间,他失去了知觉。随后,他的大脑又开始了工作……我死了?他惊恐地开始喊叫,但根本就听不到一点声音。接着,他至少部分地清醒过来了。他的洋铁盒子炸在地上,钢盔也飞到一边,他觉得屁股上疼得厉害,不知是挨弹片崩了还是被飞石砸了。他用手一摸,手上沾满了鲜血。
他吓蒙了,不顾一切地在林子里一瘸一拐地奔跑喊叫……
张登龙猛扑上去将他按倒在地上,用手在鲁芸阁身上摸了摸,脸一沉,斥道:“你乱吼乱跑个啥?不就是屁股上的肥肉被弹片啃了一口!”
炮弹成批而来,尖厉的啸声与爆炸声响彻天宇,足以使人丢魂丧魄。
桑德福拉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冲上山顶,紧挨着鲁斯顿趴下了。
“上校,我听这炮声很不妙。”
“你说什么?”鲁斯顿上校的耳朵已经不好使了,转过头大声问他。
“我从炮声里听出,德国人好像已经过了松姆河。我们没能在松姆河挡住他们,就再也挡不住他们了。”
当他们重新回过头去,简直害怕极了。
前面的英国人法国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漫涌过一座座山坡,卷过一道道谷地,开始了又一次大溃退。
鲁斯顿上校慌忙回头,看见500米以外的火炮阵地上,赖特中尉拿着话筒,正等待着桑德福的消息。
李胜儿突然大喊:“德国人!我的妈呀……满地都是德国人!”
鲁斯顿和桑德福赶紧向山头的西北角跑去。
他们猝然停止了呼吸,心,也僵死在胸中。
德国人,成千上万的德国人!仿佛是整整一个集团军的德国人!
无数面德意志帝国的黑鹰旗迎风招展!
“准备开炮!”桑德福对着话筒喊了一句,立即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张地图,匆忙确定射程与射击诸元。
这时,话筒里传来了赖特中尉的声音。
声音响亮,鲁斯顿听得清清楚楚。
“桑德福上士,马上撤下来,我们已经接到少校发来的撤退命令。”
“啊!赖特中尉,一定要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的炮弹会像驱赶羊群一样把他们打回去!”
“这是命令。上士。”赖特中尉的声音异常平静。
“如果我们不开火,德国人10分钟后就会到达这里。”
接下去的对话像是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台词。
“什么?什么?”赖特中尉显然惊慌起来,“你说什么?10分钟?这绝不可能!你肯定弄错了……那一定是我们的军队!少校可没有这样告诉我。”
“让你的少校见鬼去吧!德国人正在向我挺进,他们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们立即撤退,火炮已经开始打装,你是一个军人,军人首先是服从长官的命令。”
“中尉,我求求你,开炮!开炮!”
“不行!少校命令我撤退,而不是命令我开炮。”
“就是战死,我们也会成为不列颠的英雄!让我们为祖国献身吧!”
鲁斯顿悄无声息地离开阵地,在张登龙身边蹲下了。
“我命令你,向火炮阵地上的赖特中尉开枪。”
张登龙惊呆了。
“赶快射击,尽量一枪打碎他的脑袋。”
“我……我没听错?”
鲁斯顿忽地站起来:“他贻误战机,死有余辜!”
张登龙放下机枪,从身边的何玉中手里抓过步枪,架在一根树丫上……几秒钟后,随着一声枪响,鲁斯顿看见赖特中尉身子一震,然后,双臂无力地张扬了一下,在他的视线中永远消失了。
鲁斯顿在桑德福屁股上踢了一脚,毫无表情地说道:“赖特中尉已经英勇阵亡,你赶快指挥你的炮队去吧。”
桑德福痴视着鲁斯顿上校,似乎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老脸上看出了一点蹊跷。
但是,他什么也不问,抓起话筒大声吼道:“中尉已为国捐躯,现在由我桑德福上士接替他指挥!”
第一发试射弹靠前了一点,没能落进德国人的队伍里。
于是,他校正了射程与角度,接下去的几批炮弹准确地打入敌群中,炸得德国人血肉横飞,鬼哭狼嚎。
“啊哈!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孩子,就这样指挥你的小傻瓜们射击吧!”鲁斯顿上校乐不可支地用手敲击着桑德福头上的钢盔大声叫喊。
德国人的炮火也愈发猛烈地倾泻在这座山头上,不少华工被炸死炸伤。
桑德福也中了弹片,他双手捂住脸倒了下去,血从他的指缝里猛烈地喷射出来。
“啊啊……我要死了……我的母亲……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叫喊了两声,就真的死了。
他的脸已经不成人形,耳朵洁白得像大理石,大睁着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一绺黑发从钢盔下钻出来,在风中潇洒摇动……
德国人冲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