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绵延数十里积聚着双方数百万军队的大战前线,气氛却是令人迷惘的平静。
这是1918年3月20日拂晓时分,第14营华工在鲁斯顿上校的带领下开上前线挖掘战壕,已经整整3天了。
他们是16日深夜里突然出发的。尖厉的口哨声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们将所有物品装进背囊里,扛着毛瑟枪跑上操场,立即被带上停在那里的7辆大卡车上,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便踏上了前线的土地。
时间仓促得使何玉中想到诺莱特村与艾米丽告别一下也成为不可能的事情。
大战迫在眉睫,何玉中同所有的华工一样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前面的一道陡峭的山脊上,就是协约国军队驻守的第一道防线。
华工第14营的营地在这山坡下面的一片松林里,有一条小溪从他们的帐篷中间穿过,用水很方便。可是他们自开上前线,就再没有吃上一顿热饭。到达的那天清晨,每个华工领到了5天的口粮,60块压缩饼干、5个牛肉罐头、5包香烟、两盒火柴。
英国工头和华工翻译每人多发给3小块黄油。
虽然节令已进入阳春三月,可夜里仍冷得厉害。薄薄的帐篷被狂悖的穿林风击打得“砰砰”作响,难以抵挡料峭的寒意。
何玉中连续两晚没睡好觉,并不完全是由于害怕……人真是个奇怪得难以言喻的动物,待在后方时,一听要上前线便吓得屁滚尿流,可真的被逼着上来——早晚不过是一条命的买卖——也就坦然多了。
他睡不着觉的原因是他思恋艾米丽,而且这思念来得异常强烈……啊,她真是个绝好的姑娘!模样好,心也好!可惜走得太匆忙了,如果时间来得及,他会把他的财宝至少送一半给她们的。短时期内,她们一家的生活还不至于成问题,可是,谁知道他们要在这战场上待多久……再说,能不能活着回去,也还是个谜哩。
鲁芸阁惊恐地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搅得何玉中心烦。
索性,他出了帐篷,钻出了这片松树林。
宁静的夜,使他心旷神怡。
这前线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谜。白天,大路上田野里尘土飞扬,充塞涌流着无数的坦克、重炮、救护车、各式军用车辆以及身穿各国服装的军人。然而一到夜间,浓浓的夜色便将这一切全都遮掩了,春天的风带着绿草与泥土的清新味儿在静悄悄的暗夜里愉悦歌唱,在铁马金戈的骚扰下也舍不得离巢远去的鸟儿停止了整日不息的喧哗,安静地栖息于枝头上。
啊,多么和平安宁的夜晚……
他往山顶上走去。几天来,他还从未看见过一个敌人——不,准确地说应当是德国人或是匈牙利人。
半山腰,在华工们连日赶挖出的堑壕里,密密麻麻像排沙丁鱼似的睡满了士兵。鼾声起落,宏大浩**。军装上的霜花在月辉照射下熠熠闪光。
他不敢再往上走了,他怕自己因不谙口令而成了莽撞的英国哨兵的枪下冤鬼。
他也不愿回到帐篷里去,于是,索性就在一片刚刚泛出青绿的草地上躺了下来。
一弯银月定定地凝在空中,稀疏的几颗星在浮动的云层中时隐时现。
哦,心中真是辽阔无边……想什么呢?什么也不要想最好……让充满柔情的心湖**漾开一片粼粼闪闪的水波,一只夜莺在水波上轻盈滑动,婉转歌唱。
啊,那不是夜莺,那是心爱的艾米丽的歌声……是的是的,我爱她,如痴如醉地爱,这是他从来没有体味过的一种狂热而纯洁的爱情。这种爱情是他和任何女人交往也未曾有过的,他被艾米丽那种白璧无瑕的纯洁震撼了。与她在一起,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灵被迫受到了净化,邪念刚一冒头,立即被纯洁所击溃、驱散。因为她的纯洁,使他迟疑着不敢贸然向她求婚。他只能奉献,慷慨地运用他所有能够运用的手段奉献。目的当然是明确的。
何玉中绝不是一个傻瓜……他的感情很奇特,他不愿意与人为敌,渴望化干戈为玉帛,可是,一旦敌人出现,他绝不退让,不仅不退让而且勇气百倍地主动出击。
对鲁芸阁就是这样。即便他万分看不起这个心胸狭隘的家伙,一旦有了龃龉,他仍然主动提出和解,和解不成,他便真的如他所言地将鲁芸阁视作路人了。他千方百计地夸张地表示出对他的轻视与鄙夷,以期激起他的暴怒与痛苦——让敌人暴怒与痛苦是舒畅的。
他毫不留情地向着鲁芸阁的心脏刺入了凶狠的一刀——主动向鲁芸阁倾心爱恋的艾米丽发起了进攻。虽然这进攻尚不猛烈,但效果是明显的。艾米丽对他很好,立大婶待他也不错,鲁芸阁因此而倍加痛苦。
他还企望更强烈地击溃鲁芸阁的自尊心。
那晚,他把几位弟兄请到艾米丽家里,为自己26岁的生日祝贺。可是,他却别出心裁地写了一份请帖,叫李胜儿给鲁芸阁送去,假说自己和艾米丽订婚。
他断定鲁芸阁不会来赴宴,谁知他竟然来了。病态,他把鲁芸阁那晚的表现看作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病态反应。
第二天一早何玉中才清楚,鲁芸阁已经对罗小玉下了毒手。表面上是收拾罗小玉,骨子里分明是冲着他何玉中的。好在鲁芸阁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弄得自己天怒人怨,成了人人喊打的一条癞皮狗。
他开心极了,第二天晚上就眉飞色舞地把营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艾米丽母女。
不过,开心之后,眼下,他又有些可怜鲁芸阁了。这就犹如拳击一样,一上场,他会竭尽全力打击对手,而一旦对手精疲力竭地倒地认输后,他又会在胜利的喜悦中揉进几分对弱者的同情。
唉,真是没办法。
山岚又起来了,缭绕着从两侧的山脊上往谷底汇聚,很快,四周便变得朦胧混沌一片。
这潮润灰暗的山岚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乡同样是阳春三月清晨的浓雾……在那一望无际的川西坝子上,乳白色的浓雾遮天盖地。
但是,当朝阳升起浓雾消散,满坝金黄色的油菜花在凉爽的晨风中摇曳不止,喷吐着醉人芳香的金色波涛上,蜜蜂与蝴蝶翩翩起舞……即使是晦暗的心灵,也会被这明丽温暖的色彩染透……一位老妇人从花海深处向他走来……啊,妈妈!我亲爱的妈妈!他猝然喊道。妈妈消失了,他的眼泪奔涌而出,好烫!他真想亲吻一口那能让他的心融化的黄金土地。他不是个乡情缱绻的人,而此时此刻,他的心激动地呼喊着:“啊,故乡,亲爱的故乡!”
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地热爱过自己的故乡。“要活下去呀,为了艾米丽,为了妈妈,为了故乡,也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