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鲁芸阁冷眼看世界,巴望着陡地来一场平地风波,将不可一世的何玉中冲一个屁滚尿流,谁知这世界仍旧是平平静静,无波无澜,让他好不失望!
鲁芸阁恨何玉中,恨得眼瞳充血,心尖肿痛,又惜乎奈何他不得。
何玉中如今也变得可恶非凡,他每次去与艾米丽厮混后回来,再不像往日那样倒头便睡,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向他扫射,有时还得意扬扬地哼上几句歌儿,话,却是半句也没有。
他知道他是卖着法儿在向他炫耀自己的胜利。
他恨他,又分明更害怕他。
对艾米丽,他也在一往情深中陡添了一腔怨气。
当着我的面,就把何玉中捧上了天,妈的,什么了不起的俏人儿?什么贵族血统?拔毛的凤凰不如鸡,何玉中那杂种不过扔出几把银壳子,就让她们连女儿带母亲的全花了眼,迷了心!
自上次负气回来,他再也没去过艾米丽家。
这就让他闲得很苦。
鲁斯顿上校不在,他不能扛着步枪出去打鹧鸪。工地上,他作为翻译又是可去可不去的,于是就整日地在大营里闲泡着,闲得无聊,就频频发奇想,一忽儿自己变成个身缠万贯的美貌郎君,满面春风被艾米丽迎进家门;一忽儿又成了个手执长剑骑骏马披斗篷的骁勇骑士,一剑将何玉中刺死,随后轻舒猿臂,把艾米丽搂入怀中,向着那无人的角落飞跑……
无数次盼着那何玉中折只胳膊断条腿,或生场暴病一命呜呼!偏偏,何玉中越过越神气,自己呢?却弄成个面黄肌瘦的寡骨脸,连镜子也不敢照。两相比较,鲁芸阁就来得愈发地伤心。
这日傍晚,鲁芸阁见何玉中淡心无肠地刨了两口饭,将洋铁盒子盖上,往桌上一扔,就大步出去了。
鲁芸阁慢吞吞吃完饭,准备出门去散散步,刚走上操场,谁知李胜儿忽地蹿到他面前,低声说道:“鲁何师爷,有人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套儿递给他。
李胜儿脸上绽着笑,那笑谄媚而又透着狡狯。
信套里装着一份手写的请帖,不看犹可,这一看,气得鲁芸阁眼前金星飞溅。
鲁芸阁先生:
鄙人今晚与艾米丽.塔隆小姐举行订婚仪式。为款待各位朋友,特备下薄酒一杯,务请您届时光临。因为您的出席,必然会给我们的订婚仪式增添独特的色彩。
何玉中
他晕眩了!眼前万物皆在飞速旋转……
李胜儿催促道:“鲁师爷,快走吧,他们恐怕已经开始了。”
鲁芸阁惊醒过来,鄙夷地说道:“我去干啥?我根本就不稀罕!”
说完,他赶紧回到屋里躺下,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要斩断人间一切烦恼,可是,斩不断,理还乱……这个可恶透顶的花花公子,他竟然成功了,成功了还不忘记捉弄我,出我的洋相!……啊啊,我要在他最幸福最得意的时候杀了他,杀了艾米丽,连她的中国娘和法国哑巴爹也一起杀掉!杀光了他们我再自杀!……生命,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可怜多么的无意义,即便死上一百次一千次,我也要报复报复报复!!
陡然间,潜藏在鲁芸阁身上的雄性激素被极度的仇恨激发燃旺起来。他的哆嗦的心在狭小的胸腔里咆哮。他感觉到了一个绝望的灵魂爆发出来的巨大得无坚不摧的力量……
多么卑劣!他明知道我会因为他和艾米丽的订婚而心尖淌血却故意给我一份别有用心的请帖。可是,我得去我不能不去,我不能让他何玉中快活地度过今宵!
他忽地蹦下床来,但是,邻屋的说话声却吸引住了他。
他呆坐在床边,思忖着……许久,瞳孔里仿佛有两粒蓝色的光焰在跳舞。
“两位先生,你们喝得好快活啊。”鲁芸阁推开门,笑咧咧地走进了多佛伦纳与西萨古的寝室。
“哦,是鲁先生,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度过一个欢乐之夜。”西萨古上士热情地为他拿过来一只酒杯。
鲁芸阁说:“两位先生,我是特意来向你们报告一个重要情况的。”他敛去笑容,认真地说出了一个秘密,“你们肯定不知道吧,我们营里,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华工。”
多佛伦纳惊愕地叫道:“女华工!这怎么可能?”
西萨古笑嘻嘻地说:“你不是把今天错当成愚人节了吧?”
两位副官都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
鲁芸阁认真地说:“此事绝对可靠。这女华工叫罗小玉,是2连1排1篷的。”
西萨克叫道:“罗小玉,我认识他,他真是个女人?”
“我马上去向司令部报告,把这个女华工抓起来。”多佛伦纳猛地跳起来。
“我看,你们最好是这样……”何玉中轻声细语地把自己经过缜密考虑的意见向他二人谈了。随后补充道:“这样,就堵住了华工们的嘴,以避免他们闹事。”
“好,鲁先生,你的意见不错,司令部一定会采纳的。”多佛伦纳称赞了鲁芸阁两句,也痛快地为他打下了包票,“你放心,我们一定严守秘密。”
3人出了屋子,鲁芸阁目送着两位副官匆匆往司令部去了,才掉头出了大营。
恼人的愁云眨眼间便被一片明丽的阳光驱散,鲁芸阁品味到了一种醍醐灌顶般的陶醉!
夜色深沉,星疏月淡,松姆河与对岸的山峰绰约迷蒙,构成一幅飘浮不定的幻景。今夜的景色分外迷人,连那三月里尚带料峭之意的晚风,也变得温暖宜人起来。
他大步穿过胡桃树林,走进诺莱特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再也不是过去的鲁芸阁了,过去的鲁芸阁畏怯懦弱,只知防守不知反击,吃够了作为一个弱者的苦头。而今天的鲁芸阁终于懂得了弱肉强食,优胜劣败的道理。他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强者的欢乐……无毒不丈夫,古人的话充满了深刻的哲学意义,认真把握,一辈子将会受益无穷!……我醒悟得太迟,太迟,19个年头,我仿佛是置身于一场漫长的噩梦之中,不过,如今我总算是醒来了!醒来了!
屋子里烛火通明,声震四方。
他毫不犹豫地跨进了院门——我太自卑,太胆小,如若不是那样,艾米丽,不早就成为我的口中之物了么!
嗨,也用不着为失去她而后悔,今后我只要能够混出个人模狗样,偌大的世界上,还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可人意的姑娘么?
满桌人吃菜谈笑划拳打码正热闹,忽视了他的出现。
一切得体,万不可让人生疑。他最后告诫自己一句,然后跨进门槛,大度地微笑着说道:“何先生,谢谢你的邀请,我来迟一步。”
何玉中瞠目结舌,立即又恢复了自然,强作高兴地叫了起来:“鲁先生,我还怕你不赏脸哩!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鲁芸阁坐下了。立大婶、艾米丽都热情地向他招呼。他客气地回应着。
“鲁何师爷,你迟到了,按我们家乡的规矩,得罚你三杯。”张登龙走到他身边,抓起酒杯替他斟酒。
怎么,张登龙也和何玉中搅到一起了?这倒有些不妙。哦,袁澄海这只酒囊饭袋想必又被何玉中这顿酒肉勾住了魂儿。李胜儿贼头贼脑地用眼瞅我,这条瘦狗,把何玉中的大腿抱得好紧!李胜儿旁边,是默然无语的罗小玉。小玉呀,你可怪不得我手狠心毒,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对付你,我是要收拾他何玉中呀!他是我的仇人,难道不也应该是你的仇人么?
他悄悄地扫了一眼艾米丽。
这一眼,又使他陡生悲哀。她的模样依然是那么勾魂摄魄,她的微笑依然是那么妩媚光辉,然而,她却紧挨着衣冠禽兽的何玉中而不是自己……妈妈的,你艾米丽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吊男人膀子的洋娼妇罢了!他转而恨骂,唯有如此,心里方觉得好受一些。
至散席,他再未敢正眼看艾米丽一眼。
开始,他尚能控制自己,让自己少喝酒。可后来就忘乎所以了,他像何玉中一样脱去了西服外套,解下了领带,袖口也挽得高高的和几位酒徒干开了仗。
他甚至还生平第一次做了轮庄,和他们展开了轮番厮杀,甩臂抡拳敞着喉咙吼得来排山倒海地暗天昏。
他与何玉中个对个较量了3个回合,直到自己取胜,才得意地罢了手。
酒喝得如此之多,他却并未醉翻,这真是奇迹!
回营的路上,他清楚地知道张登龙一直搀扶着他,两人脚下都来得放肆,但还不至于像袁澄海和李胜儿那样,时而在道上踉跄,时而在地上摸爬……嘻嘻哈哈,都快活极了……
何玉中也差不多了,罗小玉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他还听见李胜儿醉迷迷地嚷:“鲁师爷……今晚落教……不像平日里……老在弟兄们面前……抖那副迂酸……样儿!”
次日早饭后,第14营华工依然同往日一样在操场上列队集合,等袁澄海分派完当天的工作,再把他们带上工地。
但,今日的情形却有些异样,其他各营刚刚离去,一小队英国士兵提着枪匆匆奔来,杀气腾腾地将14营包围了,连司令部的不少官员,也极稀罕地出现在这支队伍前面。
谁都明白准是出了什么事!
可谁也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
当何玉中和鲁芸阁在醉梦中被西萨古上士叫醒过来,睡眼惺忪地出了房门,走在头里的何玉中眼皮一跳,睡意顿时全消……不好,英国人今天要开杀戒!肯定有华工盗卖军粮被英国人查获了。
他的眼睛不经意地往队伍里扫了扫,发现不少华工已经吓得脸色蜡黄,头,也耷了下去。
糟糕!……事到如今,悔之晚矣。华工们盗卖军粮的事,他早有耳闻。他知道这是提着脑袋玩的事,英国人早就当众宣布过,对盗卖军粮者格杀勿论。他也曾萌发过劝阻大家的念头,可是看见盗风正盛,弟兄们确实也能从中捞到一些好处,甚至不少英国小工头也卷了进去,他也就知趣地闭了口。
“何玉中,今天由你翻译。”多佛伦纳少尉冷冷地命令道。
何玉中陡地感到呼吸不畅……倒霉的事,怎么就偏偏轮上我?
他只好走上前去。等他回过身来,看见鲁芸阁早已躲到英国军官们的身后去了。这家伙运气比我好。他羡慕他。
多佛伦纳少尉厉声喝道:“2连1排1篷罗小玉出列!”
何玉中一听,魂飞天外……我的妈,怎么会是他?小玉那点老鼠胆儿也敢盗卖军粮?
“罗小玉,你……站出来。”他期期艾艾地叫。
罗小玉惊愕地昂起头,眼睛瞪得老大。他分明听见在叫他的名字,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惶然无助地看了一眼何玉中,终于,还是畏怯地往前挪动了步子。
全场鸦雀无声,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到了罗小玉身上。
“去,把他带过来。”多佛伦纳直接吩咐两个英国小工头。
顿时,罗小玉让人架住胳膊,脚不沾地地被拖到了英国军官们的面前。
多佛伦纳蓝幽幽的眼睛鹰隼一样直直地盯住罗小玉,吓得罗小玉脸色惨白,双腿乱颤。
何玉中心里一阵阵发紧。他想救他,又无法可施。
然而,多佛伦纳紧随而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受到了更大的震动。
多佛伦纳这话是向围观的军官们说的:“这就是那位女扮男装的英雄,你们尽情地欣赏吧。”
何玉中猝然叫道:“多佛伦纳少尉,你搞错了,他是个男人!”
多佛伦纳傲慢地看着他,尖厉地嚷道:“何玉中先生,你日子过得真不错呀,当华工上前线,竟然还带上个小情妇。”
英国人全都笑了起来。
“多佛……”
何玉中刚欲申辩,被勃然变色的多佛伦纳猛一挥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啊,这一拳多么干脆多么沉重,何玉中一个旱地拔葱,双脚腾空而起,然后仰面朝天地砸在了地上,两颗门牙,和着血水吐了出来。
多佛伦纳对士兵喝道:“一会把他关进禁闭室。”
华工**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被抓了一个,打伤一个,他们却仍给蒙在鼓里,一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袁澄海却听懂了一个大概。此刻,他的心犹似钟锤乱摆,撞击得胸腔大脑嗡嗡发响,他唯有同情而又无可奈何地紧盯着罗小玉。
“鲁芸阁,你来接着翻译。”
被多佛伦纳点着名的鲁芸阁只好走到前面来。
多佛伦纳大声道:“你们知道吗?这个罗小玉,是混到华工里的一个女人。”
华工们明白过来,一时全被惊呆了。
多佛伦纳恶狠狠说道:“我们英国人招募的华工里混进了女人,这个女人竟然还成了何玉中的情妇。”
鲁芸阁把幸灾乐祸的心情隐藏在深处,装出一副痛苦无奈的样子翻译着。时而,还不忘向何玉中送去一个深表同情的眼波。
何玉中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你完全搞错了,多佛伦纳上士,我可以担保罗小玉不是女人!”
“哦,”多佛伦纳盯着何玉中,“你用什么担保?”
何玉中大声道:“人格!”
多佛伦纳满脸不屑:“人格!哈哈,中国人,也配有什么人格!”
一股蛮勇之气在袁澄海胸中涌动,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窝窝囊囊了这么多日子,可今天,老天爷总算给他送来了一个让他出人头地充好汉的绝好机会。当着全营弟兄们的面露它一手,即便挨英国人崩了,只要死得惊天动地,我他妈的也值上大价钱了!
他忽地冲出了队列,大声嚷道:“我来担保,我没有人格总还有一条贱命,我用我这条贱命担保!”
多佛伦纳的手握住了枪柄:“袁四道,你要对你的行为负完全责任。”
袁澄海声如巨雷般吼道:“我知道,军中无戏言,罗小玉要是个女人,你们马上把我枪毙了。”
多华伦纳回头大喝道:“扒光他的衣服!”
两个士兵立即冲上去,把罗小玉掀翻在地。
罗小玉呼天抢地哭嚎着抱紧了自己的身子,在地上拼命挣扎扭动。
华工们愤怒地呐喊起来。
袁澄海胆气陡增,冲上前去把两个英兵提了起来,再一使劲,两个士兵像陀螺似的旋了几个转。
几把刺刀,立即戳到了了袁澄海的鼻子尖上。
多佛伦纳怒不可遏地拔出枪来,用枪口抵住了袁澄海的额头:“混蛋,他为什么这样?一个男人的身体有什么不能检查的?”
袁澄海大吼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当众扒他的裤子,这是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事。你们要扒,就先把我这华工头杀了再扒!”
“好啊!袁四道有种!”张登龙拼命鼓动大家给他助威。
何玉中感动得热泪奔涌,刚才,他还有一些怀疑袁澄海,因为只有袁澄海知道一点罗小玉的情况。而此时,所有的怀疑一扫而光,充塞他心中的全是对袁澄海的钦佩!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罗小玉,他到底是男是女?”多佛伦纳眯着眼睛,伸直手臂,手枪筒深深地戳进了袁澄海额上的皮肉里。
袁澄海脑袋往前一挺,把那枪顶了回去,鼓眼大吼:“他是男人,可又比男人少了个玩意儿。”
“什么意思?”多佛伦纳茫然地看着何玉中。
袁澄海大声道:“他是个太监!”
袁澄海的话,犹似惊雷击顶,怔得鲁芸阁不知所措……太监!真他妈的荒唐,他怎么会是一个太监?袁澄海袁澄海,你明明知道他是个太监,为啥偏要骗我说他是女人?
何玉中见鲁芸阁愣怔得厉害,便对多佛伦纳说道:“袁四道说,罗小玉是个太监。太监,就是在中国的宫廷里伺候皇室家族的男佣。他们当然是男人,可是按照中国宫廷里的规矩,他们的**全都被割去了。”
“啊哈!”所有的英国人惊讶得叫了起来。
多佛伦纳好奇地说:“那么,让我们见识一下中国的这一独特产物,就放了他。”
“不行!”何玉中凛然说道,“这是我们民族的耻辱,你们不能利用我们民族的耻辱来侮辱我们。我们中国虽穷虽弱,可是,我们中国人也同你们一样清楚,为了捍卫自己民族的尊严,应该怎么办!”
袁澄海道:“你们有人,我们也有人;你们有枪,我们的枪也不是吃素的。谁再敢扒中国人的裤子,我们就和谁拼了!”
“不准扒中国人的裤子!”
“谁扒打死谁!”华工们呜呜哇哇大吼起来。
多佛伦纳恼羞成怒,对着鲁芸阁厉声喝道:“你这混蛋!报告的什么情况?”
鲁芸阁顿时双腿发软,脑袋“轰”地一炸,惶惶地看着何玉中,瞳孔发直,面无人色。
何玉中冷眼盯着他,半晌,嘴唇一颤,子弹般射出两个字来:“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