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斯顿上校回国休假去了,全营事务暂时由多佛伦纳少尉代替。
这让鲁芸阁非常开心,因为在教授华语的过程中,他和多佛伦纳已经非常熟悉了。
多佛伦纳与鲁芸阁同年,都是19岁,在欧洲人里,他个子不算高但匀称结实,细密的卷发象金色波浪似的围着他微微向外凸出的额头,活像个女人。而那斜斜地围绕在他腰间的一长排金灿灿的子弹带和那支小巧的左轮手枪,又给他增添了一股潇洒的英武气。
少尉有着浓黑的眉毛,沉重的眼皮,年轻的脸上却很难露出一点快活的神气,并且常常作出一副深沉思索的样子,就像一个哲学家。
当然,这是指他没有喝醉的时候,当他灌饱了杂合酒的时候,脸上总是醉醺醺的,嘻嘻哈哈,完全没有了一点军官的样子。有时,他甚至还会莫名其妙地号啕大哭起来……
这天晚上,鲁芸阁按照约定的时间,去多佛伦纳的小屋上课。
多佛伦纳已经喝醉了,他始而斜着眼睛,非常正经地对鲁芸阁大谈起肉欲与爱情的不可调和性,后来竟哭起来,向鲁芸阁吐露了他心中的苦闷。
鲁芸阁这才知道多佛伦纳是个爱尔兰人,而且是被英国政府视为洪水猛兽的爱尔兰革命兄弟会的成员。
“英国正陷入这场战争的深渊!英国的困难就是我们爱尔兰人的机会!我们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英国再打一仗!”他不顾一切地吼着。
这叛逆的声音吓得鲁芸阁魂飞魄散,欲逃不敢,因为疯疯癫癫的少尉边吼边挥动着他的手枪。他害怕多佛伦纳会错把他当作劳合·乔治首相而一枪打碎他的脑袋。
“要不是我当时已经上了前线,我必然会跟随我亲爱的叔父一道为神圣的爱尔兰人民英勇献身。为此,我终身悲哀,我失去了一次为我的人民贡献忠诚的机会!……我痛恨战争,我发誓要打倒战争!他们把我从皇家近卫军遣散回家,可是没有多久,又把我征召到前线来管理华工,让我继续为英国的工厂主、议员们充当炮灰。我逃脱不了战争的桎梏,我像大千世界中的一粒灰尘,我太渺小,太可怜。”他流着眼泪恸哭着,哭罢,又哈哈地笑了起来,哇哇大吼,“蠢猪统治了世界,人民在遭受着苦难,英国的工党、工会,还有不列颠社会党右翼,全都是不折不扣的蠢猪!”
多佛伦纳还大骂鲁斯顿上校是个自以为是的费边派狂热分子。
他嚎叫起来:“他们欺骗人民,鼓吹这场大战是伟大的民主制度与德奥反动君主制度的较量,是全世界范围内的和平文明与专制野蛮的搏斗。不,这完全是一派谎言!我的叔父说得对极了,这是帝国主义者为了捍卫和争夺殖民地而进行的一场疯狗之间的战争!哈哈,对极了!疯狗,他们全都是疯狗!”
终于,他因酒力大发而瘫倒在地,鲁芸阁连扶他上床的勇气也没有了,慌慌逃出了屋子……
许久,鲁芸阁也没能完全理解多佛伦纳所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但有一点是清楚无疑的,多佛伦纳是个危险的反战分子。
他现在有些后悔了,自从那晚他和何玉中在河边撕破脸面以来,整整半个月过去,两人没有搭过一句话,果真是形同路人了。自己当初为啥不在表面上敷衍他一下?如今结下这个强有力的冤家对头,迟早是个祸害。
他很害怕,他知道何玉中这样的家伙心狠手辣,既说出了口,就下得了手的。他在何玉中面前,也就愈发地小心谨慎。就像一头生命随时受到威胁的野兽,时时竖起耳朵,警觉地聆听着四周一切的细微动静。
这些日子里,白天他几乎见不着何玉中的踪影,夜里也很晚回来,见了他也是冷眼黑脸,倒头便睡,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
他居然能睡得安适,这又让他嫉妒了。
鲁芸阁睡得很艰难,而一旦睡着,便立即陷入美妙而烦恼的梦中……醒来,又是万分惆怅。他愈来愈思恋艾米丽,也曾无数次在胡桃树林子里踌躇。可是他却悲哀地发现他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登门去找艾米丽的勇气。
他终于承认自己太懦弱,太缺乏男子汉的气质了!
今天夜里,何玉中回来却没有立即睡觉。
灯,长久地亮着。
何玉中脱掉衣服,从一个银制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卷,悠闲地靠在床头上抽了起来。那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在鲁芸阁脸上溜动。
这家伙,今晚怎么了?鲁芸阁感觉到那眼光里带有一种明显的示威般的意思。
他气恼地转过身去,用背对着他。
突地,何玉中叫着他的名字说话了,声调冰冷。
“鲁芸阁,首先声明,我是受人之托,立大婶和艾米丽托我代她们向你问好。”
“你……你去艾米丽家了?”鲁芸阁头也不回,恨声问道。
“不错,你是中国人,可以去帮助他们;我同样也是中国人,当然也应该尽尽绵薄之力了。”
“好,好!”鲁芸阁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像扎进了一把刀子,热血四溅。
“她们请你有空去玩……如果你有兴趣,最好还是去一趟。我想,你可能会大吃一惊的。”说完,何玉中扔掉烟头,拉灭灯,倒头睡去。
鲁芸阁却在黑暗中瞪大了惊恐不安的眼睛。何玉中刚才说话的声音自然平静,听上去却分明意味深长……这家伙,肯定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只一会儿工夫,何玉中的鼾声就响亮起来了,浑厚舒徐,通泰洪亮。
连今夜的鼾声也非比寻常,明显地透着挑战与幸灾乐祸的味儿。“这狗日的!”鲁芸阁恶毒地骂出一句脏话,悄悄地哭了,拼命咬住被子角,眼泪潸潸而下,像个受尽欺凌而诉告无门的弱女子那样伤心地哭了……
次晨,当鲁芸阁来到艾米丽家院墙外面时,太阳正从松姆河南面的高高山岗后面升了起来。淡淡而寒冷的阳光投射到院墙上,把墙头许多枯干的藤蔓辉映得一团金黄……草房依旧,小院依旧,一切皆和往常一样……两只瘦骨嶙峋的白鸡在墙角安闲地寻食,奶牛慢吞吞地咀嚼着一把散发出好闻香味的干草。
他的心于是平静了下来。
刚欲跨进院门,奇迹出现了!
先是屋里传出了像竖琴般快速拨奏般的笑声,他立即听出那是他朝思暮想的艾米丽的笑声。然后,哑巴老人出现了,他蠕动着,蠕动着,欲出未出,终于猛力一挣,滑上了院子。
啊,他原来是坐在一辆精致的轻便轮椅上,所有的金属构件熠熠闪光。
紧随其后的艾米丽也出来了。
她简直像一位白衣仙女,双手推着父亲在院坝上欢笑着轻盈地奔跑。老人也愉快地笑着,宽大的脸上焕发出褐色的光辉。晨风撩起艾米丽的裙摆,露出两条俏丽的粉红色小腿,那是因为她套上了一双粉红色的长筒丝袜。她脚下穿的是一双看上去质地很好的小鹿皮鞋,身穿一件厚厚的金色苏塔夫束腰呢裙,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星星和金银花的双翼形女帽。贵重的呢料再加上淡雅的色彩一衬托,艾米丽看上去简直是光彩夺目,美轮美奂!她的脖子像奶酪般的雪白,肩膀和腰肢的线条令人陶醉。
更使鲁芸阁目瞪口呆的是她那浑圆丰满的胸脯上别着一朵镶红宝石的胸花,在朝阳的映射下闪耀出一束火红的光芒。
一股强烈不安的力量,倏地在何玉中心中开始了撞击。
艾米丽转身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在院门外进退两难的鲁芸阁,惊喜地叫了一声,“噢,是鲁先生来了!”离开轮椅飞快地向他跑来。
仿佛一股温馨的春风扑面而至,鲁芸阁望着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不来玩了?你不知道,我们一家人是多么地想念你!”艾米丽高兴得像个天真的小孩,她回头一迭声喊道,“妈妈,你快来呀!鲁先生来了!”
立大婶闻声从屋里出来了,健康人一般快步向他走来。今天,她穿上了一件色调淡雅大方的布裙,油黑的头发,像满族贵妇人似的耸起一个高高的髻。
“鲁先生,快请到屋里坐。我们家里,真是大变样了,还是中国同胞好啊!”
仿佛醍醐灌顶,何玉中心中充满了陶醉感。
他走进屋去,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屋子里焕然一新,光线明亮,屋顶押上了天棚,白木条散发出阵阵松木的清香,地上铺上了士敏土,尚未干透,呈现着灰青的颜色,四面墙壁,也用白纸裱糊了。
艾米丽兴奋地说道:“鲁先生,你看,这一切全是何先生给我们带来的。”
他心中猛一揪扯,五脏六腑全都疼痛了起来……他对鲁芸阁恨得钉心透骨。
“啊啊,何先生……也来过了?”他不动声色地问。
“是啊。“立大婶喜滋滋地说,”他听你给他介绍了我们的情况后,也主动来帮助我们。这房子,天上地上,全是他和那袁四道亲手搞的,真是辛苦他们了。我和艾米丽身上穿的,塔隆的轮椅,还有面粉、肉、糖,何先生全都替我们买来了。”
袁澄海也被他拉来了!他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让人觉察的苦笑。
“他真是个细心的先生啊,为了让我父亲能方便出入屋子,他还用锯子在门槛上锯出了两道槽子……哦,他还请来了你们大营里的英国医生,给妈妈治病。你看,妈妈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
天旋地转!……耻辱!耻辱!耻辱!……脑子里漆黑的云团在滚动翻腾。鲁芸阁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子正飞速地向着一个冰冷刺骨的深渊中坠落……
“哦……何先生……是我的好朋友。”鲁芸阁艰难地强笑着。他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十分难看。他费力地嗫嚅道,“我叫他来……帮助你们一下,他很有钱……不在乎。”他的嘴唇颤抖得厉害。他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害怕自己会当着艾米丽与立大婶的面哭起来。
“鲁先生,你?”立大婶茫然看着他。
“我是……高兴呐,看见你们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我心里也高兴。立大婶,艾米丽,你们忙吧,我得马上回去了。”
“那怎么行?鲁先生,我还没有款待过你哩。”立大婶指着墙上挂着的两大腿冻羊肉,热情地说,“我今天要请你吃一顿正宗的北京涮羊肉。”
“不行,立大婶,今天营里有重要的事情,不敢耽误久了,我改日……再来麻烦你吧。”
他坚持走了,仍由艾米丽送他。
走进胡桃树林子,很快,又看见了那道小溪。
鲁芸阁站住了,他鼓足勇气问道:“艾米丽,何先生……他说我的坏话了吗?”
艾米丽吃惊地看着他:“啊,你问得多奇怪啊,何先生为什么要说你的坏话?”
“我告诉你,艾米丽,我绝不是中伤他何玉中,他是一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他肯为你大把花钱,我怀疑他居心不良。”
“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可是,他来了好几次,从来也没有表示出什么不良的意思啊。”
“你……留意着吧,我和他吃住在一起,我太了解他的为人了。”
艾米丽疑惑地看了看鲁芸阁,沉默了。
甜蜜的沉默……晨风轻拂过枝头,明净的苍穹上,悬着一轮深情的太阳……四周静悄悄,两个相爱的人儿手挽手走进柔软的荒草深处。世界陡地变得绚烂多彩,然后极快地消失了——鲁芸阁猛然一震,酣畅迷惘的欲望又在心中蠢蠢欲动。欲忍不住,他终于吐出了一句他认为是至关重要的话。
“艾米丽,对我说实话,你喜欢何玉中吗?”
“我当然喜欢他……”
“啊,艾米丽……”
“就像喜欢你和袁四道一样,因为,你们都是我母亲的同胞啊。”
他嘴唇颤了颤,欲言又止。他脑子里很乱,他不知道应当怎样才能深入到艾米丽的内心里去?
他和她分手了。渴望已久的见面竟是如此的索然无味,连手背,也没给他吻一下。
当他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小溪边早已不见了艾米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