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儿越来越重,伙食却越来越差,每日三餐土豆胡萝卜汤下面包,吃得华工们一个个胃里直冒酸水。
这天傍晚,在赴圣瓦莱里途中遭德国飞机空袭负伤较轻的刘六儿等几名华工,痊愈归队了。连里的弟兄们亲热地把刘六儿迎进大工棚,还去厨房给他端来了饭菜。
刘六儿犹似见了亲人,饭也顾不上吃,就抹眼流泪地说开了。他说军队医院里的英国人对中国伤员像牲口一样,给他们取弹片时不上麻药,把他们捆在手术台上开刀,痛得他们喊爹叫娘英国人也不理睬;还有7个14营受了重伤的弟兄躺在医院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听刘六儿哭诉着,华工们心中像压上了一片惨淡的阴云……
不料,袁澄海一头撞进屋里,抡起鞭子就狠狠往刘六儿抽去。
“你敢造谣生事,攻击英国人,老子打死你!”袁澄海边打边骂。
刘六儿痛得满地乱滚,呼天抢地地喊道:“袁四道,俺说的要是有一句假话,你立马砍了俺的脑壳!”
几十名华工呆立一旁,一个个恨得眼洞充血。
这时电灯忽地一灭,只听李胜儿尖声叫道:“弟兄们上啊,打死这龟孙子!”
趁着黑暗,愤怒的华工们呐喊着一拥而上,乱拳犹如下雹子般向着袁澄海头上身上猛砸下去。袁澄海仗着拳脚功夫,打翻了几个华工,拼命想冲出屋去,怎奈华工人多,有人死死抱住他的双腿,将他弄翻在地,紧随着一条军毯猛地将他蒙头罩住将他脖子缠紧。华工们积郁已久的仇气怨气怒气猛然爆发出来。大家一顿乱拳飞脚,打得袁澄海在地上乱爬乱滚。
“鲁斯顿上校救命啦!英国人救命啦!华工造反啦!”袁澄海像挨了一刀的牯牛般狂叫起来。他终于胆怯了。他知道照这样儿下去,华工们会把他捶成一堆烂肉。
他那嘶哑恐惧的呼救声没有唤来英国人,倒是把其余工棚里的华工们吸引过来了。大家一听打的是袁澄海,啊啊乱叫着冲了上去。人多工棚里拥挤不堪,华工们索性把袁澄海拖上操场去打。
“各位……大爷……饶命啦……大家都是……中国人呐!”
“杂种!你咋还有脸说你是中国人?”李胜儿在袁澄海那被军毯蒙住的脑袋上狠狠踢了两脚。
“哎哟!哎哟!李胜儿……好兄弟……”
“袁澄海,老子就是李胜儿,咋样?老子不怕你!我李胜儿能报仇雪恨,也算是老天爷开眼!今天,我也要让你尝尝这马鞭子的滋味。”他抡起袁澄海的马鞭,“噗噗”一阵乱抽,打累了,华工们轮流着打,边打边历数他的罪恶。
其他各营的华工也拥了出来,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跑过来大叫大吼,为14营的弟兄们助威。
营里的十几位英国工头全都吓得溜进了鲁斯顿上校的屋子里。
奇怪的是,这一次英国人没有露面。
何玉中与鲁芸阁早已闻声赶了出来。初时,他们还担心英国人赶来会给华工们带来麻烦,后来见他们久不露面,也就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袁澄海挨打,鲁芸阁自是高兴。
而何玉中呢?又比鲁芸阁多出一份心思。他既乐意看袁澄海挨打,又不能不寻思着救他。他和他毕竟在金苹果酒吧结下了一段比旁人深一些的交情;再说,手里攥着个听话的四道,自己的日子也会过得舒坦一些。
何玉中看到华工们众怒难抑,也就候在一旁,等时候差不多了,他才挤进去,大声说道:“弟兄们请息息怒,容我说一句话。”
华工们素来敬重何师爷,见他出面招呼,也就住了手。
袁澄海蒙在黑暗里正装死猪,听声音,他就知道是何玉中来了,顿时,泪水混着血水流,糊了他一个满脸花,惶惶叫道:“好兄弟,快救救你大哥!”
何玉中说:“本来,他袁澄海帮着英国人毒打华工,罪不当赦,弟兄们就是乱鞭子抽死他,也是他罪有应得。可是,他好歹也还算个中国人,今晚给他个教训,只要他以后改邪归正,大事小事为弟兄们着想,我看今天就暂且饶他一条狗命,好不好?”
“何师爷说的话,我们当然照办。不过,要他姓袁的当着众人的面下个保证,保证不仗势报复今晚复教训他的弟兄!”李胜儿吼道。
袁澄海听出李胜儿的声音,恨得差点把满口牙齿咬碎,“不报复你!老子不把你李胜儿的头像拧鸡脑壳似的拧下来扔进粪坑里,就冤枉了裆里那家伙!”心里虽是这般恨骂,口中却叫道,“胜儿兄弟,大哥咋会报复你?你和弟兄们今晚开导我,我谢你还谢不及哩。”
何玉中俯身去拉袁澄海:“你先起来,站着与弟兄们说话。”口中说着话,那手,却在袁澄海肩上狠掐了一把。
袁澄海自然明白何玉中那一把的意思,但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一点胆量去充英雄豪杰?
他忽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揭去头上的军毯,吼道:“我袁澄海对天发誓,今后要报复了营里弟兄,愿挨雷劈火烧!”
众人“轰”地笑了。袁澄海一头一脸,满是血疱疱,血疤疤,活像个戏台上的大花脸……
第二天一大早,营地里又掀起一场风波。
这场风波,仍是刘六儿引起的。因为他刚回来,还不知晓大营里的规矩。天刚放亮,他出屋去解大便,看见路边有一间厕所,就钻了进去。谁知被也去解便的西萨古上士揪住,将他推出厕所,罚他立正10分钟。刘六儿的辩解声和西萨古“哇哇”的叫骂声惊动了营里所有的华工和英国工头。顿时,厕所门前黑压压聚集了一大群人。
大营司令部的英国士兵看见第14营里发生了骚乱,急忙提着枪跑了过来。
西萨古翻着雪白的牙齿,“叽哩呱啦”地对何玉中说了一通,何玉中苦着脸,只好将他的话译了出来。
“西萨古上士说,这里是英国人的专用厕所,中国人不准进去的……噢,他还说,这是大营定章上规定了的,谁违反谁受罚。”
华工们看着昨晚被袁澄海打得满头满脸伤疤累累的刘六儿,此刻孤零零地立在厕所门前,再听西萨古这么一说,心中怒火“轰”地燃了起来。
“你他妈的一个黑鬼,能比我们黄种人高贵?也跑到中国人头上屙屎撒尿来了!”
“打死这黑鬼!”
华工们怒吼着拥上前去。
萨古慌忙从腰间拔出手枪,背靠着厕所板壁,将枪口对准了盛怒的华工。
鲁斯顿上校出现了,他看了看西萨古:“把枪收起来。”随后,冷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说道,“在兵营里,一切都必须严守纪律,遵照定章办事,无论这定章定得合理与否,一经宣布,任何人也不能违反。违反者,轻则罚站,重则禁闭、罚苦役。受罚两次仍不悔改,就送他到‘英雄队’去。”
袁澄海也神气活现地嚷起来:“‘英雄队’你们见过吗?在那里面谁也不敢乱说乱动,一天干两天的活儿,吃的全是冷的,一不听话,就用皮鞭抽,开水烫,用铁丝刷子刷皮!”
张登龙话中有音地:“袁四道,你真见过?恐怕,你也仅仅是耳闻吧。”
“嘿嘿……嘿嘿,当然是耳闻……是耳闻。”袁澄海顿时知趣,挠挠额头上的青疱,悻悻退了下去。
此刻英国工头们的威风大振,一片声催促华工们赶快回去吃饭,吃完饭好上工。
华工们沉默着不肯散去。
张登龙埋下头和身边的几位华工悄悄嘀咕了两句,这几位华工立即分散开去,又埋下头与身边的人悄悄低语……
这时候,整个大营里四处响起了哨子声,把观看的其他各营的华工赶去整队集合。
“我告诉大家,前线形势恶化了。”鲁斯顿上校的口气显得平和多了,他说道,“我接到命令,从今天起,每营每天必须连夜装35节车皮的物资,火速运往前线。司令部担心大家太辛苦,决定每营增派一百名英国士兵来帮忙。”
突然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吼声。
“吃不饱,做不动。”
紧跟着全营华工整齐地喊了起来:“吃不饱,做不动。”
鲁斯顿上校愣了一下,又镇定地说道:“英国食品营养好,肚子没吃饱也不致于缺乏营养。而且,我们的英国工头吃的也是和你们一样的伙食。”
“我们也做英国工头那样的轻松活,行不行?”
“我们要吃肉!加夜班要发加班费!”
“要把我们当人看,厕所不分贵贱!”
华工们吼叫着径自散去了。
鲁斯顿瞠目结舌,手握着枪柄,可始终没把枪拔出来……
吃过早饭后,华工们有的在洗衣,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拉胡琴,更多的则聚在一起商量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