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何玉中顶撞了鲁斯顿上校,却害得鲁芸阁也跟着何玉中一块儿被贬逐到火车站,和华工们一起当苦力。
“你们下去一段时间,在那里你们会有充分的机会,去反省你们粗暴对待英国人的毛病。”这就是鲁斯顿上校的送行语。
反省!我有什么值得反省的?我只不过担心张登龙吃眼前亏,忍不住说了袁澄海一句。我鲁芸阁哪儿就粗暴对待你们英国人了?早知道如此下场,妈的,我还不如也像何玉中那样,硬着头皮在华工眼中充他个英雄样!当时,要不是何玉中挨那一鞭子吓掉了他的魂儿,他也差一点挺身而出了。
干任何事情都缺乏勇气,这是鲁芸阁自己也很清楚的一大缺点。
在川东家乡的小城里,鲁芸阁算得出自富裕家庭的一个风度翩翩、才气横溢的得意少年。
谁知一路春风到了北京,他的一切优越感顿时**然无存了。班上同学,或出自前清公侯、民国新贵家庭,或是豪门巨富的公子哥儿。他们结帮拉伙,每晚出外看戏,上饭馆,逛窑子,过着挥金如土,声色犬马的生活。八大胡同更是他们常去寻欢作乐的销金窟。
他看不起这帮纨绔子弟,可骨子里又强烈地羡慕嫉恨他们。和这些人比起来,他那在一个县城里开一家小钱庄的父亲,简直就和一个叫花子差不多。
他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也曾到八大胡同去逛过一次。那算得上名副其实的逛。家家门口,摇红摆绿,万花迷眼,灯笼耀目,彩匾缤纷,未及跨进门槛,这帮囊中羞涩的穷家子弟就已自惭形秽,慌不迭地逃了出来。
那晚,18岁的鲁芸阁第一次失眠了。
一张张俏艳娇媚的脸儿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旋转晃动……
也就是那晚,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熄灭欲火的手上功夫。
日子一长,他害怕了,后悔了。他发现身体明显衰弱,精神萎靡不振,心理似乎也有些不正常,变得偏激、孤僻、狭隘、嫉妒,连和他要好的几位同学,也日渐与他疏远。
他压抑、躁悒、痛苦不堪。他日夜担心同学发现了他夜里的举动。他害怕同学们一旦发现他的举动会鄙视他。
他发誓要痛改前非,可一到夜深人静时,在无数个幻想中的漂亮女人的**下,他又情不自禁地自娱自乐起来。
完毕,又痛苦,又自责,又发誓要痛改前非。
反反复复,直到眼前……
眼前,他正拿着一根木棍,在公路上百无聊赖地游**。
第14营的华工被派到离火车站有三英里远近的粮站搬运粮食、马料,已经有好些天了。
久未下雨,积雪早已融化,路边的野地里露出枯黄的衰草,路面被车轮碾压的辙痕,被脚踩踏出的深深浅浅的脚坑,干硬硌脚。
在路面烂得厉害的公路两边,站着许多衣衫破烂的法国老百姓。他们手里拿着篮子、口袋、扫帚等候着,一旦有粮食从运粮车上抖落下地,他们便争先恐后地冲上去,不顾英国工头的吆喝斥骂拼命争抢。
袁澄海还算不错,没让他和何玉中去同华工们一道拉架子车。给他俩每人一根木棍,到公路上监督华工干活,也制止法国人偷粮食。
心中的愤懑一旦过去,鲁芸阁觉得眼下这活儿也算得上一桩美差,天气虽然奇冷,但他能够在这段公路上随意地走动。
华工们知道他这师爷为何遭贬,对他也十分殷勤恭敬,比起整天关在大营里的日子,毕竟充实得多。
对那些扫粮食或趁机偷几把粮食的法国人,他从不呵斥打骂。他同情他们,从他们为抢夺一点面粉、燕麦、胡豆、玉米而表现出来的疯狂劲儿,他看到这场战争已经使他们饥饿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一点儿掉在地上的粮食马料被他们扫去算得了什么?
整个粮站的粮食被他们偷去抢去又算得了什么?
就是这场战争的输赢胜败,又关他鲁芸阁什么事?
顺着公路,他登上了一座小山岗,脚下是一块长方形长着密密麻麻胡桃树的小平原,一直铺展到松姆河边。
那儿有一片低矮破旧的房舍,顺着一条弯曲活泼的小溪望去,他看见了圣瓦莱里鳞次栉比的建筑,和那高耸于城市上空像一把参差不齐的竹笋似的教堂尖顶。
此刻,城市恬静地躺在冬天——不,理应是初春的夕阳之下。
这一瞬间天地静谧极了,暮色染红天边,教堂里突然响起了祝福般的晚祷的钟声。这洪亮柔和的钟声舒缓地向着周围的天际扩散开去,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乡清清的水塘上的一圈圈颤动的涟漪。
他倾听着,他觉得他的心也变得柔和清澈,一直到那袅袅余音飘散殆尽,他才发现泪水已经润湿了眼眶。
这时候,他看见从脚下的胡桃树林里钻出来一个提着篮子的法国姑娘。他赶紧抹了一下眼圈。
姑娘也看见他了,正登上公路匆匆向他走来。
“先生,你们是中国人!中国人!”她气喘吁吁地叫道。
鲁芸阁震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并不是因为这位碧眼金发的法国姑娘居然能说出一口纯正的中国北方话——天呐!她真是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绝色佳人!来不及细看,他的心,已经被美丽所震撼。
鲁芸阁气粗地问:“你是……”
“我也是中国……不不,我母亲是中国人。”
“你母亲是中国人?”
“我母亲是中国北京人,是被我父亲带回法国的……哦,先生,我母亲早就知道你们来了,从那一天起,她就不准我到火车站来捡粮食。”
“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觉得,一旦让你们知道,这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耻辱。哦,可是,我母亲病得很厉害。因为饥饿,我们一家快饿死了。我是背着母亲偷偷跑出来求你们的。先生,你能给我一点粮食,救救我母亲吗?”
她的母亲是北京人……哦,这样一个绝顶美丽绝顶可怜身上又流淌着一半中国人血液的法国姑娘向你哀求,你还有任何理由拒绝她吗?
鲁芸阁一瞬间觉得浑身灌满了鲜活的灵气,陡地觉得自己变得伟大起来。
“你母亲……真是中国人?”
“先生,我向万能的上帝起誓。”
鲁芸阁兀地觉得自己问得委实笨拙,委实可笑,如果有假,她怎么可能说出一口流利纯正的北京话?
“好,你等着。”他扭头一看,不远处,李胜儿与几位华工正拉着一架粮车往山岗上缓缓而来。
“你跟我来。”他带着这位姑娘跑到粮车跟前,看看前后附近没有英国工头,急忙向李胜儿等人说明了情况。
“没说的,中国人在这儿受苦,我们还能不帮忙么。”李胜儿豪气冲天地说。
鲁芸阁一把从姑娘手中夺过篮子,喊道:“快装。”
几位华工麻利地撕开粮袋口,把金黄色的玉米粒儿一大捧一大捧地往姑娘的篮子里装。
姑娘接过沉甸甸的篮子,眼中泪水盈盈。
“谢谢,谢谢先生们!”
“快走吧,让英国工头撞见就不得了。”华工们不住声地催促她快离开。
姑娘走了,下了公路,一直走到胡桃树林边上,才倏地转过身来喊道:“我叫艾米丽·塔隆。中国人,我一定请你们到家里做客。”
李胜儿他们拉着粮车去远了,鲁芸阁仍在山岗上溜达,他终于看见姑娘出了胡桃树林,向那一片低矮的房舍走去……
啊,艾米丽!多美的姑娘,多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