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月18日清晨,努瓦耶勒总部的所有华工在各营英国官兵的率领下,汇成一道巨大的人流,涌向附近的火车站,登上列车,向前线开去。
冰雪掩饰了炮火给大地留下的累累创伤。铁道线两侧,村庄,牧场,平原,坡地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森林果园银花万点,冰凌璀璨。瓦蓝色的湖泊在阳光照耀下,像一块巨大神奇的蓝宝石镶嵌在冰天雪地里。
沿线经过了阿兹布鲁克、奥比尼、阿腊斯、阿尔贝尔。列车每停一站,便有一营营华工匆匆下去,又有许多协约国军队与法国国民自卫队的民兵拥上车来。
当列车重新启动的时候,车下的华工与车上的华工流着泪挥手告别,车上的人为车下的人庆幸,车下的人却为车上的人担忧。
隆隆的炮声已清晰可闻。
战争撞进了每一个华工的心里。
华工第14营占据了整整3节车厢。和其他十几节喧闹非常的车厢比起来,这3节车厢未免显得死气沉沉了些。
华工们有的闭目沉思,有的打瞌睡,有的仰着头用呆涩的目光痴视着车顶,有的战战兢兢地瞪着水汽溢溢的玻璃窗外苍茫宏大的法国原野。
正在和多佛伦纳、西萨古、何玉中喝酒的鲁斯顿上校受不了。
这种沉闷的气氛的压抑,他“啪”地将酒瓶放下,站了起来。他满面通红,脚下已有些不稳。“喂,年轻人,你们怎么了?怕死了吗?哈哈,人无二次死,一死免不了,不过是早一点迟一点的问题吧。唱歌啊!唱你们的祖国,唱你们的民族,唱你们亲爱的父母妻子!”他鼓动着,夸张地打着手势,想以此来增加他语言的煽动力。
可是,他失败了。
一百多双眼睛全怔怔地瞪着他,华工们的情绪难以振作。
强壮的老人跳了起来,像一只快活的大公鸡,兴奋地把钢盔也揭下来放到了茶几上,露出满头银发。
“你们,有妻子的,站起来……哈哈,还害羞吗?站起来,站起来。”
几个男人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怎么,有妻子的就这么几个人?”他在袁澄海肩上猛击了一掌,“我亲爱的袁四道,难道你没有妻子?”
“我……我……”袁澄海尴尬地支吾着,脖子猛地一挺,硬声回道,“我那婆娘,早死球喽!”
“哦!”鲁斯顿上校的蓝眼珠惊讶地闪了闪,“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一定使你伤心了。”他昂起脑袋,提高声调说道,“没有妻子,和女人睡过觉的,也站起来。”
华工们或稳坐不动或相向而哂,有的羞愧地埋下了头。
“你呢?鲁先生。”
鲁芸阁局促地往后退缩,惊叫道:“我没有,鲁斯顿上校,我是个规矩人,非礼无视,非礼无动,绝对没有挨过女人的身子,更别说和女人睡觉!”
“哈哈哈哈!”多佛伦纳与西萨古开心地大笑起来。
“呶呶呶,”鲁斯顿上校继续说道,“性欲和道德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再规矩再诚实的男人也必须和女人睡觉。当然,如果他生理上有缺陷那又另当别论。我说呀,你们中国人太能吃苦,太能忍耐,太懦弱,缺乏一种开朗乐观的精神,你们因此而伟大,也因此而可悲。”鲁斯顿上校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如果我的玩笑让你不愉快,这绝不是我的本意。请原谅我,鲁先生。”
他对着几位站着的华工说道:“其实,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是真实存在于人类生活之中的,我们何必为它大惊小怪,羞羞答答?为了活跃一下我们的气氛,我想请各位依次讲一讲自己的恋爱经历,好吗?”
“鲁斯顿上校,让我讲。”多佛伦纳少尉用英语叫道。
“不不,我们是少数,还是把优先权让给我们的中国朋友吧。”
可是,没有一个中国人有勇气开口。
鲁斯顿上校这下没辙了,只好悻悻笑着说道:“怎么,你们都不愿意讲讲自己的罗曼史?好吧,既然是我提议的,还是让我第一个讲吧。”一瞬间,鲁斯顿上校完全改变了平日他留在华工心中那种凶神恶煞般的印象。他变了,变得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老人那样的和蔼、慈祥。
“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离开伦敦,回到庄园里……哦,我的家在苏格兰西部风景秀丽的巴拉胡利希。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可以从我家的阳台上清楚地看见蓝色洛恩湾上的点点白帆,庄园后面,就是著名的格兰扁山脉。当时,我正在恋爱。我恋爱过许多次,吻过许多姑娘,也和其中的一些姑娘幽会过,但是这一次是最强烈的爱情。我爱的是苏姗娜……对,她叫耶米.苏姗娜。我父母为我和苏姗娜的爱情欣喜万分。他们看中的是苏姗娜家庭的显赫地位与巨大的财富。她是一个贵族的独生女。我父亲有牧场,有森林,有作坊,在当地也算得一个有名的富翁,可是,他出生平民阶层,他羡慕贵族的徽号。我当然也狂热地爱着苏姗娜,她长得修长、优雅、端庄、高贵。她的身体总是挺得笔直,头微微后扬,似乎不这样不足以显示她的超人的风度,使我对她的满腔爱情中掺入了一种奇异的敬畏感情。在她面前,我无端地感到了自卑,我的双膝常常发抖,我好像跪在潮湿的洼地里仰望着夜空中的一轮皎洁的月亮。啊,虽然她是那么爱我。我常吻她的手。”
不少人笑了起来。
“嗯,别笑,我向上帝起誓,我说的全是真话……那也是一个冰雪覆盖的季节,我带上猎狗和一个仆人上山林里打松鸡。一场不期而降的暴风雪,把我们滞留在山中。我们迷路了,在深山老林里瞎转了几天,眼看就要冻死饿死,可是,奇迹出现了。一道山谷里,竟然升起了袅袅炊烟。主人奥拉尔是一个看林人,对我父亲的名字,他简直太熟悉不过。他对我热情到了极点,用最好的奶酪、野猪肉、熊掌款待我。啊哈,我想我那时候一定把他当作了上帝,而不是看林人。当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我被强烈地震撼了!我惊讶,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绝伦的女人!她的体态极其丰满匀称,长着一头金光灿烂的头发和一双碧水溢溢的漂亮眼睛。厚厚的衬着狐皮里子的束腰大衣,也遮掩不住那结实饱满的胸部,她的嘴唇,妩媚而明亮的眼睛以及整个青春勃发的身体似乎都在向我洋溢着亲切而愉快的微笑。当然,她长得无与伦比。
“她是那么大方地为我斟满一杯朗姆酒,那一夜,朗姆酒赛过了玉液琼浆。我兴致勃勃地给他们,不,给她——奥拉尔和我的仆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躺在熊皮上打起了响亮的呼噜——讲一些外面的新鲜事。她开心地笑着,笑得天真爽朗,毫不矜持矫饰。我太爱看她的笑脸,听她的笑声了。她的牙齿真白,真美。真的。
“我终于醉了,一半是为酒所醉,一半是为她的美丽与热情所陶醉。她开始为我唱歌了,没有钢琴,我只能用手掌击拍为她伴奏。为这事,我至今仍感遗憾,因为她的歌声是那么美……啊,那么美!像森林中流淌的清泉。她的脸颊红得像燃烧的朝霞。天呐,她还不到17岁!啊哈,你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屋外是风雪漫卷,屋内是炉火熊熊,有酒有茶有可口的野味,还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与动人的歌声与我做伴。那时候,我突然感到心灵开始了**,充满着青春的生命的力量开始勃发,一种难以抑制的情欲如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怕失去控制,赶紧站起来,借口醉了,要进屋去休息。她上来搀住了我。看我,说这么多,连她的名字也忘了告诉大家。请原谅,她叫阿斯米娜——奥拉尔·阿斯米娜。我们踉踉跄跄地挤进了她父亲让给我住的卧房。她要走了,我久久地凝视着她。山风呼啸着卷过雪野。松柴在炉子里‘噼噼剥剥’炸响。她终于离我而去了,我没有勇气留住她。
“我睡了,但一点也睡不着。我突然发现我和苏姗娜的爱情完全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她那无时不使我产生敬畏的端庄与高贵的超人风度,此时让我厌恶透了。她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她是她那显赫的贵族家庭里塑造出来的一个活标本。不,我不要冰冷,我不要标本,我需要温暖我心灵的热情,我不能和一个高贵苍白的女人生活一辈子,我蹦了起来,径直往阿斯米娜的卧室走去。我敲门,门开了,根本没上闩。我心中想着上帝,大胆地走了进去。她大睁着眼睛,正含情脉脉地仰望着我。于是,一轮太阳在我眼前升起,那么温暖热烈而辉煌,光芒笼罩了我!”
鲁斯顿上校眼中涌满泪水,然后顺着皱纹密布的脸颊潸潸流淌而下。
没有人吭声,人们全神贯注地仰望着他。
鲁斯顿上校抹去泪水,继续说道:“为了这偶然的相遇,我父亲差一点剥夺了我的继承权,但是,我毫不后悔,我和我的阿斯米娜到了遥远的中国,然后又重返苏格兰,我们共同生活了34个年头,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她为我生了4个勇敢的儿子,有3个已经在这场大战中牺牲在法国了。为了我的祖国,为了人类的和平,我虽然离开了阿斯米娜,但是不论过去、现在、将来,我都会永远爱她……”
骤然间,一串滚雷般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德国飞机!”有人惊叫起来。
车厢里顿时大乱,所有的窗门在瞬间被打开了,无数脑袋伸出了窗外。
“轰轰轰!”一串炸弹落到路基下,白的积雪黑的泥土和着浓烟柱子似的直立在空中,顷刻间又四下飞溅开去。
车厢里猛地发出一阵惊惶的狂叫。
“不要惊慌!”鲁斯顿上校瞬间便恢复了他那职业军人的镇定神态,大声吼道。
飞机掠过的尖啸声与“嗒嗒”的机关枪扫射声来回在车顶上穿梭,雪地上时而有巨大的黑色怪鸟飞来掠去。
车厢里已经出现了伤亡。
“停车!快停车!”不少人在嘶声狂叫。
列车猛地一震,渐渐减慢了速度,车尚未停稳,就有不少人争先恐后地挤出窗口,口袋似的滚了下去。
“拿上枪!全都拿上枪!”鲁斯顿上校喊道。
张登龙跳下火车,仰头叫道:“鲁师爷,快跳,我接着你。”
鲁芸阁双脚颤颤地出了窗口,看见离路面太高,犹豫着不敢跳,身后急不可耐的何玉中猛地一把将他掀了下去,要不是张登龙在下面接着,这下可就摔惨了。
鲁斯顿上校提着手枪在旷野里跑了一段,蓦地站住了,他对着满地没头苍蝇似的乱蹿的人影用中国话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埋着头跑,注意天上,飞机来了就赶快趴下!”
多佛伦纳与西萨古也用英语“哇哇”大叫。
3架飞机俯冲下来,将一批炸弹扔下,列车被炸翻了几节,浓烟烈火冲腾而起,四野里血肉横飞,鬼哭狼嚎。
刘六儿一脸鲜血地大嚷:“我被炸死了!我被炸死了!”
张登龙冲他暴喝道:“你他妈死人还知道叫喊啊。打!弟兄们快抄家伙打呀!”他举起毛瑟枪,扳开枪栓,推上子弹,瞄准一架飞得很低的飞机疾速的放了一枪。
飞机忽地仰头往上蹿去,空中,闪闪烁烁地落下几小块银亮的金属片。
满地爆起一片啸吼。
“打得好!”鲁斯顿大声夸道。他抓起张登龙的手腕看了一眼,说,“40848号,我要奖赏你。多佛伦纳少尉,记住,奖赏他……啊,这位中国辫子20包烟卷。”
原野里顿时响起一片爆豆子的脆响,无数支毛瑟枪、韦伯利步枪、来复枪、刘易斯机关枪齐刷刷地竖起开始了对空射击,迫使德国飞机不敢俯冲,只好在高空飞蹿着将炸弹疯狂倾泻。四处黑烟滚滚,爆炸声震耳欲聋。有人在惨叫。断裂的尸体被抛向空中,然后砸进地里,鲜血如艳红的花瓣,溅落到洁白的雪地上。
何玉中咬着牙,也抓起步枪,头枕在背囊上不停地往天上乱发子弹。他看见鲁芸阁与罗小玉撅着屁股趴在雪地里发抖,大吼道:“打呀!你们打呀!”吼过,才发现他们吓得连枪也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
他赶紧叫道:“快到被炸死的人那儿去捡支枪,要不鲁斯顿上校会杀了你们!”
“何玉中……何玉中,我……我站不起……你帮帮忙吧!”鲁芸阁双腿发软,挣扎着刚刚站起,又忽地坐了下去。
“咳,你这两个没用的东西。”何玉中抓上背囊和枪跑到附近去给他俩捡枪。
陡地,三架德国飞机掉头便溜。
天边出现了一排黑点,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
雪地上的人全都蹦了起来,向着机群大声欢呼。
八架红鼻子英国飞机冲过头顶,杀气腾腾地向着德国飞机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