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当上头等翻译的何玉中得意扬扬地搬进了鲁芸阁头顶上的单人舱房。这里虽远不及发美尔那间豪华气派,但除了一间摆设一应俱全的宽敞卧室,还有一间漂亮的盥洗室。
从发美尔手里借来的那本令人销魂的画册,竟弄得他心猿意马,欲火中烧,费了好一番手脚,才总算将身子调弄得平顺了。
此刻,他闭目躺在洁白的浴缸里,将软乏的身子浸泡在温热的水中,白蒙蒙的水汽弥漫开来,使他的思维也开始了信马由缰的胡乱缭蹿……
何玉中是个绝顶聪明的中国人,这话,发美尔真是说准了。
他给鲁芸阁介绍的家史以及他自己的经历,完全是信口胡诌。他父辈从无一人做过大清任何一级的官吏,他也从未跨进过任何一所大学的门槛。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落第秀才,在温江县城开了一家私馆,教几个蒙童勉强糊口,一场暴病死后,撇下儿子何玉中与寡母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何玉中无力继续读书,15岁就辗转到广州,投靠他父亲当年教授过的一个学童,如今在羊城繁华之地西壕开了间瑞康金银玉器店的涂志清门下。
涂老板一者出于对师尊的敬重,二者见玉中小小年纪,古书读得厚实,长得丽眼慧目,不带俗相,加之伶俐聪慧,便收在店里,做个打杂学徒。
洋场十里,好一派灯红酒绿,一个小小的学徒,当然只能望洋兴叹,自惭形秽了。好在玉中吃得苦,受得累,老板叫做啥就做啥,从不计较。再加上他年少翩翩,心灵手巧,时常留心上下左右,勤用心机,未几,便深得涂老板的欢心,未及满师,就被破格提拔为跑街。
凭借跑街这一有利条件,从此,玉中竭力与广州商界、金融界的中外要人的家眷接触,频繁地出入于沙面租界、富家豪宅之中。东堤一带由豪商巨贾经营的“京华”“永春”,粤剧大老板白玉堂投资的“流觞”,以及文人雅士和洋行买办萃集的“燕春台”一类上等酒楼,都是他常去讲生意的地方。几年过去,何玉中不仅长成一副伟岸俊朗的身材容貌,还操练出一口不错的英语。
不久,何玉中与一个女人有了来往。这女子可不是一般角色,她叫奚丽娟,原本是广州城里一粤剧团的当家红角儿,且已与人家定亲,却被桂系军头陆荣庭手下的一个姓张的军长看中。这张军长在广西老家本已有了7房太太,在各地征战驻军时也随时就地纳妾播种,很少打空,故而硕果累累,处处有家。此番仅看了奚丽娟一场戏,便丢不开她了,很快便拿出一大笔银子,派手下副官带上几名屁股上吊着盒子炮的卫兵,直入那男方家门,强逼着那男人收下,并立即将全家扫地出门,离开羊城去香港定居。并威胁若敢回到羊城,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毙一双。
女人则很快做了张军长在广州的外室。
奚丽娟长得十分标致,再加之打扮得十二分艳俏,让那已近花甲之年的张军长视若心肝宝贝,百般珍爱。3月后,张部调防衡阳,只好将这年方二九的年轻女人扔在东山一栋小洋楼里。
为了不孤零零苦捱时光,奚丽娟也经常出门,参加一些富贵人家的宴会。
渴望刺激是人类共有的天性。自从知道奚丽娟的身世的那一刻起,何玉中便强烈地感觉到,把他和所有女人的艳遇加在一起,也当不了和这位绝对能够让他心旌摇**,风情入骨的绝色女人幽会上一次。
对于喜欢在广州上流社会圈子里抛头露面的奚丽娟,何玉中要找到与之接触的机会易如反掌。仅仅一个星期后,在沙面华昌大厦举行的舞会上,当何玉中搂着奚丽娟的纤纤细腰,在舒缓优美的《月光》伴奏下翩翩起舞时,他便凑在奚丽娟的耳根前,勇敢地吐出了一串火烫的求爱语:“美丽的夫人,你让我着迷之极。我发誓,我会永远爱你!”
何玉中原本以为奚丽娟会被他大胆**的语言吓得魂飞魄散,方寸大乱。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年纪虽轻却早已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的女子却仅是身子微微地战栗了一下,然后斜睇着足以让任何男人心旷神怡的慧眸,若无其事地问道:“何先生,你知道我是谁吗?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就不怕掉脑袋?”
何玉中心花怒放,这是他事前预想中有可能出现的一万种结果中,也根本不敢想像的最理想美妙结果啊!他勇敢地直视着奚丽娟的眼睛,压着嗓子一字一板地说道:“我当然知道,我不但知道他是一位手握军权的高官,我还知道你是他的第若干位如夫人。但是,以我对人类普世感情的肤浅了解,我绝对不相信你这样一个绝顶美丽,楚楚动人的年轻女子,会心甘情愿地爱上一个看上去完全可以做你爷爷的糟老头子。”
奚丽娟杏眼圆睁,尖厉说道:“谢谢你对他的溢美之词,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他在我眼中不是什么糟老头子,而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一具僵尸……啊啊,我郑重地提醒你,请你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再提到他!”
此时乐曲已毕,奚丽娟优雅地向何玉中点点头,松开手,转身向着门外紧靠着珠江边的花园里走去。
何玉中紧随其后:“啊,是的,夫人,谢谢你的提醒,我一定会牢记不忘。”
奚丽娟穿过一排一人多高的塔柏,将身子隐在阴影之中,停下脚步,望着在薄云中时隐时现的半轮残月,以及脚下银波粼粼的珠江,和缓了语气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能够混迹洋场的男人,一个个都是采花扑蝶的欢场高手……”
“不不,夫人,我和所有男人不同,我对你绝对是一腔真情……”
“真情?”奚丽娟突然转过脸来,“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真情假意又有什么区别?”
何玉中感到四面阴风骤起,仿佛巨大的危险正伴随着激动人心的美好时刻在向自己袭来。但他对自己的行为有可能导致的后果早已具备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并不畏惧。
他激动地说道:“我完全清楚我有可能面临多么巨大的危险。但是,为了美丽的夫人,我愿意以我的生命作代价!”
奚丽娟的慧目凝在了他脸上:“为一个你并不了解的女人冒掉脑袋的风险,你会后悔的。”
何玉中庄重地说道:“请相信,我以一个男人的神圣名义向你起誓……”
“起誓,起什么誓?你能娶我,你能把我带出广州?你能帮助我从那具老僵尸的魔掌里挣脱出来?”
何玉中一怔:“这……”
奚丽娟一声冷笑,尖刻地说道:“自命不凡的家伙,你什么也不能做,是吧?什么也做不到。是吧?”
何玉中的自尊心瞬间被击得粉碎。奚丽娟所谈的全都是他无法回避的事实。
“啊,是的,你说得不错。”何玉中苍白无力地说道,“和那具从古墓里爬出来僵尸相比,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太渺小,太无能了。”
奚丽娟双眸放亮,突然说出的一句话,让差不多已经绝望的何玉中惊喜若狂!
“如果你真是个有血性的男人,那就不要灰心。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已经给我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说罢,她撩起长裙,转身离去。
没想重新变得来勇气百倍的何玉中猛然张开双臂,从后面紧紧地搂住奚丽娟,并且以骑士般的神态和语气,吐出了一句让她的心弦从此后便再也不得安宁的话:“由于你的懦弱,你已经成了一出悲剧中的主角。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尽我所有,包括我的生命来帮助你跳出苦海。我向上帝发誓,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对你狂热的爱慕之情!”然后,他松开了手臂,目送着奚丽娟翩然而去。
片刻工夫后,奚丽娟带来的一个叫容儿的贴身丫鬟悄悄来到何玉中身边,给他带来了一句话:“夫人说了,千万别到家里去,管家和门房都是那老东西安排的耳目,全带着手枪。”
这样的告诫只能让充满冒险精神的何玉中热血沸腾,**难捺。
两天以后的下午,他俩就在高第街一家英国商人开的私人会所的卧室里见面了。既然双方都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而来,既然彼此对此行的目的都明明白白一览无遗,既然对**的热烈憧憬使浑身激**着生命活力的这一对青年男女早已欲火如焚,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止他们一路欢歌着直奔人生欢乐的最高境界呢?于是,他们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充满**地搂抱着、亲吻着、抚摸着,一起沉入到热浪翻滚的爱河之中。
何玉中让奚丽娟在喘息颠扑之中,第一次尝到了做女人的绝顶快乐,这一刻才兀地明白过去的日子形同行尸走肉,委实黯淡无光。奚丽娟不仅将自己的身子给了何玉中,还“咻咻”叫着要将一颗女儿心,长久地巴巴地给他。
雨住云收,香汗淋漓的奚丽娟对同样犹如刚从水池里爬起来的何玉中说道:“我知道和你幽会不会有好结果的。但是,我已经豁出去了,能和你快活一回,我就是让那老僵尸杀了,也值!”
何玉中豪气万状地叫道:“不,你不会死,我要娶你!我要带你永远离开广州,到我的老家四川去!”
奚丽娟与何玉中总提防着那几个卫兵的眼睛。日子久了,心中不免添了虚怯之情,怯而生胆,这奚丽娟过去在戏班子里也曾闯州过府跑过不少码头,不是一般的角儿,陡地便生出了席卷张军长的家私细软,与何玉中私奔的念头。
人财两得,何玉中岂有不应之理?
一切,都在奚丽娟精心安排下进行。
这事非同小可,一旦走漏风声脑袋就要开花。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卫兵,只有容儿,为他们保持着联系。
这日吃过早饭,何玉中出了金沙滩自己租住的地方,见时间宽裕,便信步向珠江边上的天字码头走去。
头一天他和奚丽娟已经商定好,午饭后,奚丽娟即带着金银细软和容儿照往日样儿来找他。为了不引起丫鬟的疑心,她只带易于藏匿的细小贵重物件,3人先后溜去天字码头登轮。待船到香港,并不停留,即刻转船赴上海,再由上海辗转入川。
今天上午何玉中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买好3张下午4点钟去香港的船票。
何玉中到了天字码头,却见今日热闹非凡。墙上贴着一纸告示,他挤进去浏览了一下,大意是中国政府已经宣布参加由英、法、俄等国组成的协约国,对德、奥、土等国组成的同盟国开战;为补充协约国的力量,英、俄两国急需招募大批中国人前去两国作劳工;愿去的可即在各地设立的招募处报名,领取预发薪金。到俄罗斯东线的劳工到满洲里集中,到欧罗巴西线的劳工前往英国租借地威海卫集中。翻译、工头、普通劳工的待遇等等,逐条逐款,也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事不关己,何玉中并未留意,匆匆扫了一眼,径自去售票处买了3张去香港的船票,遂回金沙滩收拾自己的衣物。
午饭后,奚丽娟带着容儿如约而来。进得卧房关上门,即刻从红线绒小挎包里掏出一个首饰匣子。匣盖揭开,那骨色白色黄色红色紫色的稀奇物件,顿时令何玉中看得眼花缭乱,愣怔着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票买了?”
“哦……买了,买了。”他惶惶地关上首饰匣子。
奚丽娟将首饰匣子装进何玉中的小提箱,锁上,把钥匙放进何玉中的西装内袋,急急说道:“那你就快走吧。”
奚丽娟明亮的眸子里溢着深情与信任,默然无语地凝视着他。
那一刻,何玉中凝固了好几秒钟,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
“你快去呀。船一开,我们就什么也不怕了。”奚丽娟柔声催促他。
何玉中拎上小提箱,俯身在她额上深深吻了一下:“我走了,到了码头,我再叫车来接你和容儿。”转身去了……
何玉中在天字码头上左等左等不见派去接奚丽娟和容儿的车子,去香港的船即将启航时,躲藏在人群里的何玉中终于看到满面血痕的奚丽娟被五花大绑在马背上,被几个当兵的押着来到码头上。当何玉中看见两位兵爷架着容儿跟在马后时,他一切都明白了。
就在这时,只见奚丽娟高声叫道;“容儿什么都招了,不要管我,快逃啊!”随即奋力滚下马来,趁乱跑向江边,一头扎进江里。几个当兵的追到江边向水里一通乱枪猛射,顿时江中翻起一股股殷红的血水。当兵的在人群中东拉西扯一番,船离开码头后,才押着容儿悻悻离去。
何玉中趁乱一路狂奔,逃了许久他才知道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然后,他擦干净泪水,偷偷摸摸重新回到天字码头,到英国招募人员那里轻易考取了一等华工翻译的职务,拿上一张晚上去威海卫的船票,立即消失在羊城茫茫人海之中。
晚上,在华工专船即将启航的时刻,何玉中重新出现在天字码头上。趁着夜色的掩护,他疾步穿过栈桥,登上了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