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离开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进入大西洋,天,没有放过一次晴。
连续的长途奔波再加上这绵延无期的海上颠簸,已将无数华工折腾得死去活来。这支由14艘万吨级以上的英国轮船组成的庞大商船队,载着5万名华工和大量弹药,在16艘军舰的护卫下,已经在大西洋上航行了整整6天。太平洋中经常可见的光滑如镜的洋面,在大西洋中根本不曾出现过。
而今天午后,风浪显然愈发地凶狂了,天低云暗,乌云汹涌,不断耸起的巨浪若颠连的山峰一排排扑来。各船为避免碰撞,早已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远远望去,环绕着整个商船队的军舰炮艇,简直是在山岳般的巨浪中间穿进穿出。
处于船队中心位置的4万吨级的“鸠丽亚斯”号也失去了平日的威风和气势,在浪涛中起伏颠簸。一排排巨浪迎面扑去,立即被船头劈成瀑布似的水帘,高悬在船体两侧。
这艘全世界最大的商船,原来是德国的运输舰,被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缴获后改装而成的,身长108码,其高度,从船舷数上去还有13层,停泊在港口,比岸上的航运大楼还高出一大截。
在哈利法克斯港,5000名华工足足忙碌了两天,才把英联邦国家加拿大为协约国制造的成千上万吨弹药装进了“鸠丽亚斯”号的肚皮。
这5000名华工也随同货物,登上了这艘庞然大物的肚子里。
而其余45000名陆续经太平洋水道再转乘横穿加拿大的火车聚集到哈利法克斯港的华工,则分乘了另外13艘与“鸠丽亚斯”号相比大显寒碜的商船。
在哈利法克斯港,英国人把这第二批开赴欧洲战场的50000名华工简单地进行了编队,青岛与威海卫的、旅顺口与大连的、平津两地的、江浙的、东南的、西南的、西北的……原则是按地区组编成团。
四川江津人氏鲁芸阁,是北京清华学校中等科的高才生,他是作为华工翻译在北京被招募的,本可以留在平津团与英国总领队呆在一起。可是,在离开华工入待发所威海卫,登上越洋巨轮之前,他却出于一种愤愤不平的心理,申请编进了西南团的四川营。
他向英国总领队提出的理由是:和家乡人呆在一起,生活上习惯。
这样,鲁芸阁就来到了“阿布柯尔”号上。
暑假时,鲁芸阁正在北京南郊的丰台亲戚家度假,接到同班同学汪顺清从天津的来信,说他已在天津紫竹林英国领事馆考取了头等华工翻译,即将到威海卫集中,再由设在那里的待发所出发去法国。英国人给的薪金简直如同天文数字,每月120块大洋,比前清县令和民国县长的收入还高得多,大至相当于他老家四川省江津县一个中小学教师十倍的薪水。还说,出洋去不仅能了解世界最新最高的科学成就,战后还可去欧洲诸国各大城市游历一番。又说报名还在进行,机会难得,万勿错过。
读完信,鲁芸阁犹豫不决,信中所言虽然万分诱人,可是在9月初学校开学后,他即可升入高等科。4年高等科毕业,他就堂而皇之地享有了公费留学的资格,而眼下作为普通华工出去,未免有辱斯文。
就在鲁芸阁举棋不定的时候,同学袁沛章、张继仁双双由城里奔来,邀他一同出洋。两同学言辞切切,再加之鲁芸阁的父亲在江津县城所开的钱庄新近遭溃兵洗劫,弄得来倾家**产,他也正感财源枯竭,连开学时买书的钱也没有。
如此,他终于决定出洋。
鲁芸阁当即与两位同学乘上马车,直驱东交民巷英国公使馆。
考试委实简单,一个英国人用英语对他们3人分别问了几句平常用语,就开始检查身体,也不过是用听诊器听听心脏,看看口腔、眼睛,检查一下**。
一会儿工夫完毕,就宣布他们全都考取了翻译。不过,让鲁芸阁大为丧气的是,在班上成绩很是一般的袁沛章竟然考取了头等,而他这全班公认的高才生,居然落了个2等,比袁沛章差了整整20元!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倒是有余。还有个比他更倒霉的张继仁,落到3等,这让鲁芸阁心里,又略微觉得好受了一些。何况,100块大洋在中国也算得一笔巨款,足够买下北京胡同里一处后面住家,前面临街,有着四五张白木桌子的小饭馆!
3人拿着英国公使馆提供的由北京到天津的2等火车票,和一封集体介绍信,再加上预支的3个月薪水,出东交民巷,来到不远处的大栅栏。身上揣着沉甸甸的300块大洋,鲁芸阁马上有了一夜暴富,腰缠万贯的感觉,脑袋晕晕乎乎,双脚就像踩在棉花堆上似的,觉得满大街的行人都十分的可疑。
第二天清早,3人起程到了天津,天津的英国轮船公司看了介绍信后,立即派一名工人引领他们登上轮船,当晚就开了船。同船有五六百名从天津附近招来的华工,由一个英国人带着。
英国邮船航速快,到达山东半岛东北岸边的威海卫时,已经有人在爱德华码头上候着。所有华工由英国人率领,列队而行,沿着古老的威海卫城墙外走过,来到了北大营。
当华工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到英国人为他们提供的聚集地北大营华工待发所时,眼前出现的是一副令他们绝对不敢想象的情景。不要说出自中国农村的小伙子目瞪口呆,就连在清华园里接受了几年美式高等教育的鲁芸阁乍一走进北大营,恍若安徒生笔下童话世界般的情景倏然展现在他跟前时,也同样令他眼前一亮,精神一爽,陡生喜出望外之感!
一排排整齐的营房屹立在青山与大海之间,彼此间隔有序。其间还有几大块平展的操场。营地三面用油上白漆的木栅栏围绕,另一面则朝向湛蓝辽阔的大海。营房四壁落白,明亮通风,非常干净。
英国管理人员和军事教官们住的大楼更是气势宏伟,整栋木结构建筑的墙体全用白漆油过,看上去犹如一座雪白精美的宫殿。
鲁芸阁还注意到,许多华工惊喜得双眼发直,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一个犹如天堂般的世界!
还有人攥紧拳头,傻呆呆地咕哝了一句:“还是他妈的高鼻子洋人会过日子啊!”
他们还看到,一排排营房外面站着许多年龄与他们相仿的中国人。稍后鲁芸阁才知道,直隶以及济南、烟台等地招募的华工,早就已先于他们赶到威海卫,经过半个月军事训练后,陆续从此地启航西行。
北大营的第一顿晚餐丰盛得让所有中国人心花怒发,面面相觑。当时的山东河北正逢大旱,饥民流离,饿殍遍野,报上已经接连多次报道了人相食的惨剧。这么多的中国人不惧漂洋过海,去战火纷飞的战场当华工,既是拿着自己的性命去换钱,也是希图混它个肚儿圆。老话说民以食为天,已经被穷困逼到了绝路上的中国青年但凡有一线生机,便会像饿鬼一样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
此刻面对着摆在他们眼前长餐桌上的精美的各种平时连想也不敢想的食品,刚刚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中国农村汉子和城市贫民们瞠目结舌,兴奋得手舞足蹈,也让他们大开了眼界。而且一人一副餐具,自取自食,没有任何限制,能吃多少吃多少,尽随肚子装,这种从未见过的吃饭方式,也让他们倍感新鲜。
菜肴是中西混合式的,大桶大桶地抬上来,既有土豆烧牛肉,也有粉条炖猪肉,主食也很丰富,除了白面馒头、大米饭,还有大块大块的面包。华工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眼泪汪汪,那是因为他们在这样的时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仍在家中挨饿的父母亲人……许多人胀得来伸脖子打嗝,走路也直不起腰来。鲁芸阁觉得这对中国人的形象有相当大的损害,因为晚饭后英国人逐屋点验中国华工时,不少小伙子还响屁连天,放个不停。
在北大营华工待发所里,英国人住雪白的大洋楼,中国人住的则是离海边不远,用石砖砌就,石板盖顶的宽大营房。不过,里面有电灯电话,而且十分整洁。
英国人宣布,虽然合同上规定华工翻译、工头的生活待遇要高于普通华工,即便是翻译也分为3等,工头分为4个级别,但在华工待发所半个月的军事训练期间,英方对所有中国人都一视同仁,区别待遇要从军训结束签合同时开始。
统率英招华工所有事务的最高官员,是英国驻威海卫领事马斯。具体负责管理北大营华工生活,训练和输送的,则是发美尔。
来到北大营的第二天,发美尔来到北大营,与三十多位华工翻译谈话,首先给翻译们看一份中英文对照合同。
条文很仔细,其要旨是:
1、中国政府已经宣布参战,参战是中国人民应尽的义务。
2、头等翻译的薪水每人每月120元,2等100元,3等80元,华工翻译的衣、食、住、行各项费用,概由英国政府免费供给,其等级与英国尉官相同,但不给委任状,也不参加作战。
3、战事结束后,翻译可到欧洲各大城市去游历,往返途中也可游览,旅费自备,英国政府也将给以可能的便利。
4、翻译必须服从英国军官的指挥。
5、合同有效期间3年。
发美尔见大家对合同没有异议,接下来就叫翻译们签字。
就在这时候,一位操四川口音的翻译引起了鲁芸阁的注意。
四川翻译当即提出异议:“领队先生,按照常例,合同应当双方各执一份,为什么这个合同只签一份由你们保存,而作为合同另一方的中国翻译却没有?”
发美尔说:“这一点是中国政府同意了的,合同中的条款由双方政府担保,大家完全不必过虑。”
听他这么一解释,众翻译信以为真,都很满意。
发美尔又对那位四川翻译说:“我知道你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我希望你能写信回学校,多叫些同学来,邮费也不须你付,只把信交给我们的管理人员就行了。我们会根据动员学生做翻译数量的多少,给予奖励。”
俗话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鲁芸阁签完合同,主动和刚才向发美尔提问的四川老乡打招呼。
老乡说他叫何玉中,成都附近温江县城关镇人,这次考取的是2等华工翻译……
何玉中还告诉鲁芸阁:“英国人办事很快,装满一船走一船,威海卫已经开走了很多船人,听说青岛码头开走的人还要多些。”
鲁芸阁说:“招募华工是中国政府和英国政府合办的,青岛和威海卫,大概都有中国政府的代表吧?”
何玉中连连摆着手说:“没有,没有,中国政府并没有参与招募华工这件事。你没看见报纸上说的,中国政府是对外宣而不战,对内战而不宣么?”
鲁芸阁恭维说:“何兄眼光独到,看问题很深刻啊。”
何玉中、鲁芸阁等华工翻译与英国人签订合同的当天下午,北大营的华工和工头,也都领到了3个月的薪水和一个军用大背囊。
回到宿舍把背囊打开一看,人人一样,有两条军毯、一卷胶布,一条褥子,一件雨衣、一件厚实的绒衣、两件衬衫和两套卫生裤褂。背囊外面的大小口袋里,还分别插着一只水壶,一双胶鞋,一个洋铁饭盒,一把洋铁饭勺。华工们得到这一大堆宝贵物件,犹如叫花子捡到了金元宝,折腾来折腾去,让眼睛看了个够。
不过,普通华工们的服装质量与华工翻译比较差了很多,薪水更是天上地下的巨大差别。而且同样分有不同的档次,普通华工的薪水是每人每月32元。工头分3级.每高一级多6元。薪水一半由本人领取,一半由英国在华机构寄到华工家中。
很快,何玉中、鲁芸阁等一帮被华工弟兄尊称为“师爷”的翻译便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华工们绝大多数目不识丁,他们都急于把自己从糠篼跳进米箩的这种欣喜心情让家人分享。代人写家信,便成了翻译们应接不暇的紧要事情。
何玉中来者不拒,而且待华工们尤为热情认真。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他便帮人写了近百封家信。通过写信,他轻而易举地在这块陌生的海滩上结交了许许多多的朋友,也赢得了众多华工的好感。
刘六儿便是众多新朋友中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位。
华工训练期间,所有中国小伙子都统一住在大营房里,32人一间,钢架上下双人床。睡在何玉中头顶上的就是刘六儿,一个来自山东蓬莱农村,长得精精壮壮,虎头虎脑的棒小伙子。
刚过了两天,何玉中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异味。英国人对内务要求十分严格,这样的异味居然能在营房里经久不散,不能不让他感到好奇。经过一番仔细侦察,这天午休时他终于确定这股味儿源自他的上铺。
他大声问:“六儿,你怎么搞的?你那上面一股子酸臭味儿,就一点没闻到?”
刘六儿让他这一嚷,吓坏了,赶紧探出脑袋说道:“何师爷,对不住,让你遭罪了,俺……俺是天生的一双汗脚。”
邻铺的潘憨子气恼地冲刘六儿吼:“知道自己天生一双汗脚,每晚上就得把脚洗干净啊。要不,你让俺们这些人怎么活?他娘的,赶快到外面去冲冲。”
满屋的人也都一片声责骂起来。
刘六儿犹豫了一阵,还是乖乖地从床顶爬下来,到外面冲脚去了。
睡在刘六儿下铺的鲁芸阁发现,刘六儿走了,那股异味儿依然浓烈如故。他忍不住起来,伸出脑袋去搜寻那股味儿的源头。他的眼睛盯在了刘六儿的行军背囊上,他打开背囊,一下子便发现了刘六儿的秘密。背囊里,藏着十来块早已发霉发臭的面包。
鲁芸阁将背囊里的面包全抖落到地上,愤怒大骂:“刘六儿,你他娘的天生就是个贼啊,偷这么多面包藏起来干啥!”
刘六儿听见骂声赶紧奔了回来,一见眼前的情景,吓得哭了起来,冲鲁芸阁说道:“鲁师爷,对不住……”
鲁芸阁鼓眼喝道:“这么好的伙食,英国人一天三顿让你敞开肚皮吃,你还偷!真他娘的贱骨头,贼性难改!”
何玉中赶紧招呼住鲁芸阁:“别嚷别嚷,要是惊动了英国人,这事就麻烦了。”随后又问刘六儿,“六儿,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把面包偷回来又不吃,藏在背囊里沤烂……”
鲁芸阁呵斥道:“就是啊,你这不是故意在营房里制造臭气,和我等弟兄过不去么!”
刘六儿结结巴巴地:“俺……俺……”
“快说。”
何玉中赶紧道:“别害怕,六儿,对大家说实话。”
鲁芸阁吓唬他:“不说实话,我马上就去向英国人报告。”
“鲁师爷,千万别!”刘六儿被逼得没法,哭丧着脸说,“俺说,俺说,千万不要去报告,英国人要把俺赶出北大营,俺就再也不想活了。俺家在蓬莱乡下,六儿活了18个年头,打小连棒子面糊糊也没敞开肚皮喝过一顿。刚到北大营时,见这东西又稀罕又金贵,比窝窝头好吃多了,就偷偷带了些回来藏在背囊里,心想啊,哪一天得着机会回老家,就带回去给我爹娘和兄弟姐妹尝尝,也开开洋荤。可,可……俺也不知道这东西放久了,会有股子馊味儿……”
“哈哈哈哈!”听他说明原委,何玉中忍不住大笑起来,“六儿,刘六儿,你呀,真是个大傻瓜蛋子!”他起来拍拍刘六儿的肩膀,说,“还不快拿去海里扔了,要让英国人发现,你恐怕就再也吃不上这洋面包了。”
就这以后,刘六儿对何玉中巴结得让他也感到有些难为情。每天训练结束后,他都累得快散架了,可刘六儿却总是雷打不动地把他刚换下的衣服鞋子拿去洗。他过意不去,制止了几次,刘六儿却总是憨憨地笑着说:“这算个啥事啊,俺在家里干活干惯了,闲下来手就痒。从今往后,何师爷的衣服就包在俺身上。能为你这样的好人做点事,俺心里高兴哩。”
此刻不断地涌入威海卫北大营,经过半个月短暂军事训练,便陆续登轮,远赴欧洲战场的华工们都不知道,仅在短短的12年前,北大营、威海卫,山东,乃至整个中国,都和山东省巨野县张家庄一个姓慧的二流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