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8|第二十八章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1 / 1)

七月十六日下午四时左右,赵承绶和他的参谋长杨诚、第三十三军军长沈瑞、参谋长曹近谦,以及赵承绶的副官陈永胜一行五人,被解放军押送着走出了小常村。天近黄昏时,他们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进入一处事先准备好的民房。有几名解放军战士招待他们洗脸喝水。点灯后,在铺满新苇席的炕上,摆好炕桌准备吃饭。

陈永胜另有安排,四名军头各据一方入座。令他们大为吃惊的是,战场硝烟未灭,在物资供应极为困难的情况之下,竟然是满桌佳肴!四军头埋着脑袋,各自就食,想三万雄师出太原,半月之间,全军灰飞烟灭,统兵之人,也做了共军的阶下之囚,即便眼前是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

第二天,四军头由解放军用大卡车解送到徐沟县西辽村,四人住进一处民院正房,门外自然有卫兵看守。

管理照料他们的是一位四川人,人们都称他易科长,三十五六岁,态度和蔼,对赵承绶等人说:“放下武器,便是朋友。我们党的政策是: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你们都有重新作人的机会。”

易科长原本想安慰一下这几名高级俘虏,没想适得其反。四军头暗想,还胁从者不问,官职最小的曹近谦,都是第三十三军参谋长,少将军衔,谁还有资格混入胁从之类?

当时这四名军头一所无有,易科长给他们每人发了毛巾、香皂、牙刷、牙粉,每人还发给一盒坦克牌甜嘴子香烟。在当时条件下,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

时值农历六月,大雨滂沱,连续五六日不止。四军头百无聊赖,心里想的事就多了。

辽西这个村名,就让人断魂。

杨诚一下便联想到了唐人金昌绪的《春怨》,不由得思念起娇妻幼子来,望着窗外雨鞭抽得树枝“刷刷”作响,思绪如潮,遂轻声吟道:“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曹近谦吐出一句:“辽西不是此辽西。”

杨诚接道:“此地无莺枝上啼。”

曹再接:“夫妻三更同入梦。”

杨诚道:“妻梦夫来夫梦妻。”

一旁的赵承绶和沈瑞听后,神色黯然,悲声一叹。

阴雨初晴的一个上午,看守将杨诚一人移住另院,全院无人,室内空空,炕上只有席子,门外站有看守。杨诚顿萌自杀之念,然而跳河不能出门,抹脖子无刀,上吊又没有绳子。找来找去,总算让他发现厕所里农民的搂耙上有截布条,解下一看,还是不够长,悬梁够不上。于是躺在炕沿上,把拴了两块砖头的绳子挂在脖子上,只等两手一松,眼睛一黑了事。想不到提起砖,还没等套在脖子上,绳子就断了,砖头“咚咚”掉在地上。转念一想,连老天爷都不收我,我急个甚呢?多大的问题有个死还下不来的?早死晚死一个样,枪毙和上吊也差不多。这样一想,心里反倒觉得一下子轻松亮堂多了。虽然独居一院,吃的还是二米饭,西红柿鸡蛋汤。

过了两天,看守又把他带回原处,和赵、沈、曹住在一起了。

次日,易科长来对赵承绶说:“徐司令员请你过去谈话。”

这时他们才知道徐向前也住在这个小村子里。

过了快两个小时,赵承绶才回来。三人急不可耐地问他:“叫你去谈了些甚?”

赵说:“徐向前很客气,我们是五台老乡,自小又是同学,先谈了些家乡往事,接着就问到我们现在的生活情况。对目前形势、人心向背、前景展望等,谈得比较多。最后想给我一个名义,让我发表一个通电,声明脱离会长,拥护共产党,我说我不会背叛会长,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三人听后,心中乍冷乍热,面面相觑,却惴惴不能言。

杨诚扬扬腕上的表,说道:“我给你记着哩,徐向前叫你去谈了一点四十五分钟,就没点具体的内容?”

曹近谦也说:“快说说,印甫,徐向前和你的谈话,可是连着我们三兄弟的生死哩。”

赵承绶这才把详细经过给三人谈了谈。

当赵承绶被带进屋子时,徐向前挪动一把圈椅叫他坐下,以老友相见的口吻问道:“印甫呀,你还认识我吗?”

赵承绶把头微微抬起来,看着徐向前,也叫着徐的字回答:“怎么能不认识呢?是子敬吧?”

“老同学,你的眼力还不错嘛!你看分手这么多年,你身子骨比我壮实得多嘛!”

“空长了一身蛮肉,还不是成为了你的阶下之囚。唉,身子骨壮实有什么用!”

“哈,还满有点英雄气概啊。是不是还准备为阎锡山自杀呢?你要真愿意替他殉葬,咱看在老同学的分上,成全你!”

赵承绶赶紧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感到……对不起老同学!”

“你看你胡扯些甚呢?晋中决战你我双方死伤几万人,真可谓尸如山,血似海,难道是我们老同学谁对不起谁的问题吗?我看我们这一对老同学,最对不起的,还是我们手下那些兵娃娃。”

赵承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皆然,又岂能怨得你我带兵之人?”

赵承绶

徐向前缓缓摇着头说:“印甫啊,你想想,一个人从娘胎里生下来,长到十七八岁,人毛还没长全,当了兵,一仗打下来就没了。屋里老娘还巴巴地盼着儿子回去。有的家里还有婆娘,娃娃,一人战死沙场,可是全家地塌天翻啊!印甫,晋中这一仗,你我俩同学加起来,死了多少人?你手下的兵,我手下的兵,不和你我一样,也都是农民的娃娃呀!”

赵承绶也被感动了:“惭愧得紧,惭愧得紧。子敬,咱不及你,你是一员真正有着菩萨心肠的大将军哩!”

这哪里是审讯战俘?是只有博大襟怀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才能予之以旧友情理交融的疏导谈心。

徐向前接着说:“印甫,你为阎锡山卖命打了这么多年仗,到现在还认不清蒋介石、阎锡山这些人,还想为他们去殉葬吗?现在过来了,我们欢迎你,把所有那些不必要的心理状态——什么惭愧啊,恐惧呀,懊悔啊,等等,一齐抛掉,学一些为人民做好事的新本领,今后还有好多好多的事,等着你去做哩。”

赵承绶半信半疑地:“咱能吗?”

“怎么不能?第一,到了后方,好好学习,改造思想,赵承绶学习进步了,就会影响你的旧部下跟着你学,第二,太原城里你有一定的社会基础,熟人多,朋友也不少,协助我们做做他们的工作,帮助他们认清形势,选择自己应当走的道路。你看,史泽波、李佩膺我们不是都放回去了吗?梁培璜、刘光斗、张翼、徐其昌在后方学得不错,很有成绩,还发了一份致晋绥军官兵的通电,我看写得不错。你看到了吗?”

“我看过。”

“有啥感想呢?”

“我罪过比他们大得多啊!”

“罪过大,怕我们杀你,是吧?那么好,咱放你回去,你把阎锡山的三万精锐部队全都丢光了,阎锡山正等着借你的头,来惩办你这败军帅,推卸他自己指挥无能之责,来为他的晋中惨败消消气。你决定吧,愿意用你的头去试试阎锡山的刀,咱马上成全你。”

“老同学,你可千万不能这么干!”

徐向前站起来,重重地在赵承绶肩膀上一拍:“你这个糊涂虫啊!糊涂一辈子了,现在该醒醒了!”

徐向前就这样耐心而亲切地疏导自己的战场上的对手,赵承绶绷紧的神经,渐渐也显得松弛起来。

徐向前突然话锋一转问赵:“既然是老同学了,就不用客气,给我提些意见吧,谈谈我在指挥上的缺点、疏漏?”

赵承绶尴尬万状,大幅度地摆摆手:“你别折杀我了,败军之将,要能看出你指挥上的缺点、疏漏,咱还能走到这一步!”

徐向前说:“你这一步走得好啊,再不要惭愧了,相反应当高兴才是,早过来比晚过来好嘛。如果你还在那边打仗,我的部下的子弹,可就认不清你赵承绶是我的老同学了!”

赵承绶说:“作为子敬的手下败将,没有资格提什么意见,不过,不过,从小常村到这辽西村,我们这一路上看到,在争取民心上,我们首先就输了一仗。大路两边,老百姓为你们攻打太原准备的门板、棺材堆积如山,担架队、物资运送队也是浩浩****。”苦笑着说:“我们,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啰。阎锡山在山西辛辛苦苦搞了几十年的‘兵农合一’,到底不及你们共产党搞的土改呀,吹糠见米,一下子把老百姓全拢到你们那边去了。”

徐向前说:“就仅仅是因为土改,老百姓就完全拥护我们吗?印甫,你想想,抗战军兴,我们三十万红军被你们杀得还剩下三万人的最惨烈时期。换在任何一个国家,所剩三万红军都有可能不顾一切,和日本人联合起来,为被屠杀的战友报仇,而我们却以民族大义为重,咽下了这个深仇大恨,接受国民党改编,舍生忘死和杀害自己的刽子手联合抗日。中国共产党的民族大义,感动了中国人民这个伟大上帝,所以啊,老百姓才真心实意地拥护我们。”

徐向前就这样以故友之情与赵承绶谈了将近两个小时,再三勉励他丢下包袱,安下心来,好好学习。临送赵回住所,还说:“我等着你学习一段时间后,再请你回太原前线,聘你给我当高参,咱们一起打太原。”

曹近谦听后眨巴眨巴眼睛,喜上眉梢,陡地在额头上一拍,叫道:“啊呀呀,看来我们的命,这下是保住了!”

杨诚道:“没准,我们全都会被徐向前召去打太原哩。”

在辽西村住了半月,又要迁移驻地。四个人,只有两匹马。易科长让大家轮换着骑。赵承绶年长,职务也最高,自然骑了一匹,曹近谦官最小,但年龄比赵承绶还大两岁,也就骑了另一匹。遗下杨诚、沈瑞两个中年人,只好和易科长,以及几个押送战士安步当车了。

四个多月没出门了,这一日天朗气清,走到一马平川的晋中平原上,顿感胸襟开阔,心情也好了不少。

正行进间,突然从东面传来隆隆的飞机声。抬头一望,三架飞机正向他们这支小队伍飞来。赵承绶和曹近谦立即跳下马来,和大家一起钻进路旁的高粱地里躲藏起来。

飞机在天上盘旋侦察,久久不去。

沈瑞心情复杂地说:“这要丢颗炸弹下来,我等才死得冤枉。”

杨诚说:“照会长看来应当不冤,他不一直要求我们,宁愿自杀,也决不能做共军的俘虏么?”

沈瑞说:“他要知道下面是我等,肯定会马上派轰炸机来。”

赵承绶颇有感触地说:“江山依旧,精神全非啊!”

三人顿时哑然。

这一次,他们住进了源涡东北的李焉村。两天后,一位老朋友前来看望他们。此人是解放军第十八兵团的副参谋长王世英。抗战时期,王世英是中共中央派到二战区司令长官部的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处长,在克难坡住了好几年,他和二战区的高级将领们经常在一起共商抗日大计,和这四人都有过或深或浅的来往,但打交道最多的,则是赵承绶。所以对这四人的身份和情况,都十分了解。

交谈中,王世英先询问他们的生活,有何要求,四人都表示满意。他和赵承绶谈得多一些,相互忆述过去在秋林和克难坡时友好合作的往事,意在联络四名战俘的感情,稳定他们的情绪。王世英还嘱咐他们利用这难得的闲暇时间,多看些书,多了解些解放区的情况。四人送王世英出村的路上,还有人对他们拍了电影。

在李焉村,四人住的仍是正房,砖瓦房很齐整,至少也是殷实户人家。四人一室,吃饭仍由勤务兵送来,由四人自烧开水。山西野战军中将参谋长杨诚点火,第三十三军少将参谋长曹近谦扇风,第三十三军中将军长沈瑞抱柴,山西野战军上将总司令赵承绶添水,说笑中添了些苦中作乐的味儿。这些过去长期高高在上,享受着荣华富贵的军头,何曾做过这等俗事,弄得满屋浓烟滚滚,好像失了火一般,呛得他们咳嗽不止。

杨诚说:“过去吃的是烟熏鸭子、烟熏肉,我还是生平第一次喝这烟熏开水。”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瞬间,又哑然无声。

四名俘虏中,曹近谦包袱最轻,他说他哥哥是一名资深共产党员,在济南被韩复榘给公开枪毙了,按照共产党的政策,他应当算烈属,享受优抚待遇。再者,他这大半辈子只当幕僚,搞军教,从未带过兵,所以他显得很活跃。

整天长吁短叹,心事重重的是沈瑞,他常怀念阎锡山对他的知遇之恩,让他身兼数职,在晋中战役后期,他无力挽回败局,觉得自己辜负了会长的厚望,曾举枪自杀,被左右夺去枪支。当了解放军俘虏后,受赵承绶和杨诚的影响,才逐渐消除了寻死的念头,积极考虑如何立功。

赵承绶在解放区这段生活的感染和熏陶下,思想也有很大转变,胸怀逐渐开朗。

他曾对杨诚言:“丢了总司令,还我布衣身。”

杨诚帮他续了两句:“位高双肩重,无官一身轻。”

曹近谦嚷道:“嗨,写下来,落上款。以后我要当了叫花子,沿街讨饭,就拿这东西去换几个钱。”

这段时间,对四名俘虏的思想震**最大,影响最深的,是第十八兵团敌工部部长刘玉衡。刘系山西代县人,毕业于山西大学法学院政治经济系。四十岁刚出头,平易近人,和蔼谦虚,面容清瘦,看样子好像胃不太好,但目光炯炯有神,讲起话来,态度真挚诚恳,从形势到理论,有理有据,开人心窍。可他居然穿着打了补丁的军装,露脚跟的袜子,露脚趾头的鞋子,如此一个共产党解放军的高级干部,在四名军头心中,引起了一连串的问号。

杨诚说:“他是山大毕业,有很高的政治文化水平,工作能力也很强,这种人随便搁在哪里,都应该享受优厚的报酬和良好的生活待遇,为什么要跟着共产党吃苦受累,竭智尽力呢?”

沈瑞说:“他不顾身心劳累,不讲物质追求,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这其间一定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和超凡脱俗的精神追求才行。”

曹近谦说:“还有什么呢?共产党体现出来的这种精神,也是会长穷尽心智,最想追求的东西。尤其是在军校和军官教导团,会长每次视察,对我们这些主持教学工作的人强调得最多的,就是要我们千方百计把共产党这股子超越物质追求的精神学过来,再用来对付他们,否则,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

赵承绶说:“看看刘玉衡部长的作派,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全都有了。”说到此抹了一把下巴,讴出一句,“花香蜂采蜜,为谁辛苦为谁忙?”

杨诚击膝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枣子初红,时近深秋,赵承绶打起了摆子,每天上午十几趟,下午十几趟,像穿梭一样跑厕所,他人又长得高大壮实,院坝上都生生让他踩出一条路来。杨诚、沈瑞和曹近谦都很着急。赵承绶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七了,染上“秋后老来痢”是很可怕的。

赵却安慰大家:“不要紧,我每年秋天都闹痢疾,是周期性的老毛病了,死不了的。”

刘玉衡部长得知赵生病后,马上派来医生诊治,吃药与打针并举。刘部长每日数次探视,饮食护理,关怀备至。杨、沈、曹三人也是七手八脚,跑前跑后,递水端饭,左右不离。经过十几天的治疗,赵才病愈。

赵承绶的痢疾好了,心病也轻松多了,也觉得该替老同学徐向前干点什么有意思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