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鸡蛋上跳舞”这一指导方针和具体的执行,至少对阎锡山来说是取得了最大的成功。与蒋介石、八路军、日本人时而刀枪相向,时而暗送秋波,如此煞费苦心地跳来跳去,果真让他和他的军队不但生存下来,壮大起来,而且熬到了日本投降的这一天。
不过,这一天对他这个第十三受降区的中国受降主官来说,却一点也没有大将军凯旋而归理当有的威风。
中美英苏四国政府磋商约定,于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早晨七时整,从四国首都重庆、华盛顿、伦敦、莫斯科,用华语、英语、俄语,向战场上的敌我双方海陆空军队,向世界各国,通过无线电广播,播发内容一致的公告:日本政府已正式无条件投降——这就是具有最高国际权威性,历史上空前庄严性,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四国公告”。
日本战败投降,当以此“四国公告”为准,而决不能以什么日本天皇广播《终战诏书》定为时间线——原因非常简单,日本作为本次战争的加害国、战败国,没有资格宣布自己投降。战争胜败,理当由战胜国来认定和宣布。
“四国公告”宣布前夕,阎锡山的行营已由吉县桑峨前移至隰县小西天。中午十二时,日本天皇正式向全世界发表广播讲话,宣布无条件投降,小西天行营人员和当地村民敲锣打鼓放鞭炮,一起狂欢,庆祝八年抗战胜利。
阎锡山虽然五天前便知道了日本要投降的消息,但看到部属和老百姓如此惊喜若狂,他也同样高兴万分,激动得在院内踱来踱去,有时听听广播,有时走进作战处询问部队调动部署情况。
由于阎锡山对这些地区早已经进行了大量准备接收的工作,所以,各部均进展迅速而顺利。这样,深居西山八年之久的阎锡山军队,突然把触角伸向四面八方,企图独霸三晋,并将中共武装逐出山西。
八月十五日晚上,参谋处送来进军时散发的传单,草拟稿中说:“阎司令长官率十万大军收复太原,解救三晋水深火热人民。”
阎锡山提起笔来,轻轻一点,将“十”万改为“三十”万,徐徐说道:“沦陷区人民,只知过去的阎督军,不知后来的阎长官,十万哪有三十万的声势。”
次日一早,阎锡山便将行营由隰县前移至孝义。到达后,阎即令他的内侄徐士珙和驻扎在汾阳、介休的日军联系。
同日,太原日军接到南京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的命令,着日军不可向八路军投降,必须以武力守住原有阵地,以等候重庆政府所派受降官的到来。澄田司令官根据这一指示,旋即命令山西各地日军只向阎锡山的军队投降,八路军如以武力强行接收,则坚决予以抵抗。
八月二十三日,阎锡山得到楚溪春部已经开抵太原城郊的消息后,即决定率孝义行营人员乘汽车到达介休城关,刚欲出发,突然接到杨贞吉送来的情报,说八路军已经侦知阎长官回太原的行程,要大举破坏铁路,袭击阎的专列,阻止阎回太原。
这一情报吓坏了王靖国和郭宗汾,二人立即在阎锡山的住处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
按照分工,阎锡山回太原的安全由王靖国负责,他首先在会上说:“为了会长顺利返回太原,我们要杀出一条血路。哪怕是让这一路上铺满人头,也在所不惜!”
阎锡山当即指定贾宣宗、温怀光、商得功三名督建委员带上宪兵团、铁纪团,沿路分段与阎军和日伪军联系,配合侦察铁路及各段护路情况,并传令各铁路站段,必须昼夜巡视保护铁路,不得疏忽,如有破坏铁路者,格杀勿论,并将人头割下,悬挂在电杆上示众。
当时由政卫师师长贾宣宗用电话与全线联系,尚无毁路迹象发生。贾宣宗将查路情况向阎锡山报告后,阎遂于二十九日由孝义火车站乘特备专列,前往介休,住进梁家巷一座大宅院里。介休驻扎着日军,城内城外,不时看见日军骑着高头大马往来奔驰。而且日军尚未缴械,铁路沿线各个据点,仍然掌握在他们手中。
为防八路军袭击,阎锡山也顾不得舒服与否了,为了让八路军搞不清楚阎具体坐在哪一节车厢里,王靖国等人别出心裁,故意将货车与客车两种车厢连在一起。阎锡山坐的,恰恰不是舒服得多的客车,而是铁门铁窗的货车,连椅子也没有一张,更无床铺,侍从们打开铺盖,供阎锡山坐卧。一帮高级官员,也都围阎而坐,随员警卫,则去坐了客车。车经各站,严禁非必需人员在站台上停留。
如此煞费苦心,不料还是出了问题。专列行至义安车站外大约一千公尺处,发现铁路上的道钉及衔接螺丝被人拔掉。阎锡山一听,马上下令原路返回,仍住介休城关梁家巷。
阎锡山回到介休城,便以电报通知日本第一军司令部,称他已接到重庆政府的命令,委他为第二战区受降长官,所有山西境内日军,均由他负责处理。并告知,他已由孝义到了介休,准备要回太原,现铁路遭到八路军破坏,要澄田派车派人,前往介休迎接,并负责路途安全。
由于赵承绶先期回到太原后,经与澄田司令官当面交涉,对如何接收太原的相关问题,已基本谈妥。如今又接到阎锡山的电报,因此,日方即派其第一军参谋长山冈道武少将和参谋主任岩田清一,少佐带第一军司令部直辖特务队五百名日军乘铁甲车到介休迎接。
二十四日,阎锡山一行乘汽车来到介休火车站,岩田清一率军司令部特务队列队接受阎锡山的检阅。军司令部特务队完全是由作战经验丰富,体格强壮的老兵组成,虽然已成战败之师,看上去仍然是衣饰鲜亮,军容壮盛。令阎锡山怦然心动。一年前,阎锡山的三十四军的一个团,就是因为这支部队的惊人楔入而遭日军全歼的。
阎锡山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所以他一边阅兵,一边眯缝着眼睛微笑。检阅完毕,他便急不可耐地对山冈道武说道:“能否把这支部队给我一用?”
山冈道武虽然也是主张日军残留山西的,但没有想到“山西王”竟然会如此简单轻松地谈到这一重大问题,而他的态度却又是十分认真的,不禁倍感惊奇,只好回答说:“我只是一个幕僚而已,对如此重大的问题,无权作主。阎阁下的意思,我一定汇报上去,我们将尽量满足阁下的要求。”
当得知邬城至平遥间铁路为八路军分段破坏,阎锡山气极怒极,却也无奈,只好又悻悻折回介休城中。
返回介休后,阎锡山也仍然十分不安,不停派出作战参谋和警卫总队的指挥员,前往介休城外的制高点东沙堡一带侦察。当天夜里下起了小雨,城外隐隐传来几下枪声,阎锡山担心八路军攻城,马上派贾毓芝带上一帮军官上城墙观察巡视。
阎锡山将铁路被八路军破坏一事电告太原日军,澄田立即派出工兵部队和工人前往突击抢修,至八月二十九日,才将全线修复。
二十九日上午,阎锡山和行营人员又重赴介休火车站登车。岩田清一率领的日军部特务队负责保护阎锡山的专列。日兵耀武扬威地坐在月台上,看到阎军士兵军装破烂,并把阎锡山在晋西乘坐的轿子、人力车、小毛驴、小汽车往车厢里抬时,发出一团嘲笑,表现出对阎军的极度轻蔑。
不过,日军虽然看不起中国军队的装备和素质,但只要见了中国军官,他们便会自行立正敬礼。
阎锡山所乘火车至介休义安站后,前面铁路又遭八路军破坏。日军随即开来十余辆军用卡车,阎锡山和其堂妹、人称“五姑娘”的阎慧卿同坐在一辆日军的大卡车驾驶室内,由一名日本司机开车。行营人员也分乘日军卡车,随阎一同抵达平遥,由平遥再换乘火车前往太原。
火车刚出平遥不远,又闹出一段笑话。
专列行进中,突然发现铁路左方有军队行动。
火车即刻在荒郊野外停下。
侍卫长张逢吉赶紧抽出驳壳枪,带着几十名侍卫爬到车厢顶上严阵以待。
阎锡山问郭宗汾:“八路还是我军?”
郭回:“我也搞不清楚。”
阎锡山又气又急,遂派人登上车顶以信号联络,也未弄清,满车人都紧张万分,不知所措。
这时岩田清一挎着东洋军刀,神气十足极其傲慢地走入阎锡山的车厢,对阎进行安抚。并命令特务队立即下车,抢占有利地形,保护阎长官专列。足足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后经日军骑兵联络侦察,始悉是阎锡山的左路军在铁路沿线警戒保护。
一场虚惊,始告结束。
八月三十日晚八时左右,实行了很长时间的灯火管制已经取消,太原街市电灯一片通明,太原老百姓知道阎锡山今天胜利凯旋,倾城而出,夹道欢迎,从火车站通往伪省政府所在地晋府的大街上全是涌动的人流和旗幡。他们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受了整整八年的熬煎,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的身上心上伤痕累累?现在,幸存者终于盼到了胜利的一天!
阎锡山的专列驶入太原南门外车站时,看见戒备森严,日军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刺刀雪亮,排列在车站周围,铁道两侧,一律脸朝外,由火车站一直排到晋府大门前。
现任日伪政权省长王骧,与先后担任过伪省长的苏体仁、冯司直,以及现任警务厅长苏盛江等数百名大小汉奸在站台上摇旗呐喊,列队欢迎。
太原日军几十名大佐以上军衔的师团长、旅团长、联队长也全副戎装,肃立在站台上恭迎。
日本人和阎军各有一支军乐队肃立在站台上,摇唇鼓舌,轮番弄出一团喜庆的声响。
先期返回太原的赵承绥站在一大片军官前面,不停举臂领呼“欢迎会长凯旋”“拥护会长,支持会长”“会长万岁”等口号。
但,令所有中国官员和日本人深感意外的情景出现了,阎锡山一点也没有凯旋的大将军理应具备的威风。他此时的打扮与他在克难坡时绝无二致,看上去就像个上了年纪的步兵伙夫头,身穿普通士兵的土灰布军衣,脚蹬布鞋,身上没有佩戴任何表明军阶的标志。大汉奸们过去几乎全都在阎锡山手下当差吃粮,知道他原本身材不高,但八年不见,此时看上去已经明显苍老憔悴了许多。虽然军帽遮住了头发,但他那两撇标志性的八字胡,却明显地灰白了许多。
两名贴身侍从小心翼翼地把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的阎锡山从火车上搀了下来——这肯定是中国十五个受降区中,最不注重自身与国家形象的受降主官。
接着,阎锡山换乘汉奸为他准备好的敞篷吉普车,在沦陷区民众的夹道欢呼声中,在无数面拼命舞动的旗幡中,穿过大街,缓缓向着晋府驶去。
阎锡山记得很清楚,他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四日夜间离开晋府的,车队载着他和部分军政高官轻车简从,沿晋西公路,连夜取道交城,直奔临汾。虽是深夜,城内所剩市民也如潮水般向环抱太原的东西两山逃奔,哭声、喊声、咒骂声沿途可闻。数日之间,偌大的太原古城变成了凄凉恐怖的世界。他撤离四天后,日本人便占领了太原,到今天已经整整八个年头过去了。当晋府熟悉的歇山式巨大门楼出现在他视线中时,他才蓦然发现,两行老泪顺着鼻梁流淌下来。
车队驰入晋府大门,众高官随阎锡山下车后,随阎进入东花园内北厅阎原来的官邸。阎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连日劳顿,也的确将他累得不轻。看到周围环境和家里的摆设情况,和八年前几乎完全一样,他不禁感慨道:“日本人就是这样,能够把事情做到精致的地步!”
晋府大门
当天夜里,阎锡山就紧锣密鼓地召开了一个有其高级军政人员和王骧等人参加的联席会议,让王骧向各日伪县长、各保安队长、警备队长,和各个据点里的伪军头目发布密令,声称:“已奉阎长官命令,一切照常办理,不得消极。”
阎锡山还委任老百姓眼中的大汉奸苏体仁、梁上椿为高级顾问,冯司直、王骧二人为中将高级参议。苏体仁、冯司直、王骧虽同为大汉奸,但在阎锡山眼中,性质却截然不同。苏系奉阎之命,“曲线救国”,“内应工作”,冯司直与王骧虽在日本战败之前也曾主动与阎锡山联系,但实系见日本人战败已成定局,无奈之下想抱阎这根大腿以自救。阎回太原不久,先聘冯司直、王骧为高官,随即便以汉奸罪将二人逮捕,冯司直一九四六年被判处死刑,但并未执行,于一九四九年病死狱中。王骧则被判处无期徒刑。解放军攻占太原后,王骧又成为新生红色政权的囚犯。一九五三年八月,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宣布判处王骧死刑,同月十六日执行。
由于得到了日本人的大力支持,阎锡山成为国民党各战区司令长官中“凯旋”最早的将军。从此,阎日勾结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阶段——从过去日本人拼命拉拢收买阎锡山,转变为阎锡山不遗余力地拉拢收买日本人。
次日,伪政府大小汉奸和太原各界名流商绅,又在省府大礼堂“自省堂”举行盛大的“太原各界庆祝抗战胜利欢迎阎长官大会”。
阎锡山登台训话,说到动情处,禁不住声泪俱下。先称,“我在山西任职多年,责任在为国家保卫山西。不幸强敌来侵,大部沦陷,竟使人民陷于水深火热痛苦中,实在愧对我全省同胞……”说到此,也是情不自禁,失声痛哭。全场也是一片唏嘘之声。
继言:“惟有从今日起,大家团结,共图恢复,以作补救。”接下去的讲话,则是语出惊人,居然说:“这八年来,无论行者(撤往晋西坚持抗战者),或是居者(留在太原当汉奸者),都一样有功,行者曾经过八年多跋山涉水的艰险,居者也经受了八年痛苦的精神苦痛,千万不要自划鸿沟,自行隔离,消损力量。我们的共同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共产党,不论行者居者,都务必精诚合作,紧密团结,高举枪杆,共同对付共产党。”
阎并告慰前来晋谒他的各地日伪县长、保安队长、警备队长等小汉奸,要他们各返原地,维持秩序,安心供职。阎锡山如此言,如此做,也确有难言之隐。当时山西形形色色的伪军总人数,超过了在晋的日本人。作为主政之人,他绝对不能图一时之快,把这么多可以供自己利用的军队,统统推到敌人的阵营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