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第二章 一个让人疑窦丛生的紧急电话(1 / 1)

王骧带着一帮省政府官员和蔡雄飞、秦良骥等保安队军官忙不迭地出了大南门,到旷野上迎接城野宏和赵瑞。

王骧双手抱拳,冲浑身淋得像水鸡儿似的城野宏打了一拱,歉然道:“听说半夜里发生了误会,让辅佐官受了惊不说,还在城外野地里淋了半夜的雨。”

“太不像话!”城野宏厉声斥道,“一听八路军的名字,你们就被吓成了这副模样。”

赵瑞也兜头冲秦良骥骂道:“你他妈的还良骥呢,简直就是一匹劣马,受点惊吓,就尥起蹄子乱踢。”

蔡雄飞替秦良骥说话:“不是秦师长下令开的枪,城墙上除了我们保安队,还有阪井的部队。一听八路军的大部队摸上来了,全都比赛似的乱放枪。”

城野宏回头看了看像从水里捞起来的部队,大声吼道:“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算什么?此次为时半月的讨伐八路作战,我军战果辉煌。大家都给我挺起腰杆,抖擞精神。”他对王骧说道:“王省长,我本一介书生,难得有这样一个领兵打仗的机会,总得让我像一个凯旋的将军吧。”

王骧一愣:“这……”

赵瑞赶紧问:“辅佐官的意思是……”

城野宏说:“我想轰轰烈烈地举行一个入城式,我知道,这是日本人在太原最后的光荣了。不过,即便是打肿脸充胖子,苦中作乐,也请你帮助我把这场假戏演到底吧。”

赵瑞当即发令:“传我命令,官兵整理军容,举行入城式。”

片刻工夫后,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保安队穿过大南门,浩浩****地开进城去。

一夜风雨过后,太原城中,市容如昔,但来去匆匆的市民脸上已暗暗透着喜色——日本投降的消息不胫而走,仅仅两三天之内,便已传遍了古城的大街小巷。

昔日的官道上,战旗飘扬,军号嘹亮,无数匹战马蹄声哒哒,仰头长嘶。

面容清秀的城野宏全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看上去八面威风——可他身后的赵瑞、杨诚、秦良骥、王骧、王光然都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在淌血。

举行完所谓的入城式,城野宏才带着勤务兵松山和两名警卫回到晋府东花园家中。他注意到,晋府内外,警卫森严。一路上,官兵们纷纷向他敬礼,他也一一还礼。

晋府为重檐歇山式二层中式门楼,红门红柱,绿瓦白墙,雕梁画栋,十分雄伟壮观。作为古色古香的晋府建筑群落一廓的东花园,同样有着浓郁的中国古典园林风格,院落中荷池假山、亭台楼榭一应俱全,处处雕梁画栋,美不胜收,浑然一座精美绝伦的宫殿。精致曲折的彩绘雕栏走廊,将南厅、北厅、高耸其间的勤远楼,以及几进跨院相互连通,更显示出东方府邸超凡脱俗的典雅。屋子里,却是西式装饰和国外进口的暖气设备。

抗战之前,这地方就是阎锡山的住家。日本人打进太原后,城野宏便搬了进来,把阎锡山的家当自己家似的住了下来,直到现在。

妻子绫子和下女听见庭院上马蹄声响,赶紧跑出来,在玄关上候着。

城野宏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交给松山,依依不舍地打量着他不得不马上要离开的家。

看见丈夫进门,城野绫子惊喜得哭泣起来:“你这次出门已经是第十七天了,这么长的日子,总不见你回来,真是让人担心死了。”

城野宏说:“我没事,就是太累,身上太脏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拉开格子门,去看在榻榻米上熟睡的女儿。

绫子赶紧去浴室放上热水,准备伺候丈夫洗澡,替丈夫脱下衣物,交给下女拿下去洗。

绫子让丈夫坐在一张小小的方凳上,挽起衣袖,撩起和服下摆扎在腰间,不断地用水瓢从日式大木桶里舀起热水,浇在丈夫的头上、肩上、背上,细心地搓洗着丈夫的身子。

城野宏紧闭着双眼,享受着这难得的舒适和温馨。

绫子说:“这两天,太原城里的日侨全都乱套了,迎泽大道上的正金银行,大矢先生在柳巷开的大和旅馆,昨天全都关门了。”

城野宏明知故问:“出什么事了?”

“好多人都在家里悄悄听了收音机,说日本战败了,马上就要投降了……啊,天呐,宏,你说,这是真的吗?”

城野宏干咳了两声:“绫子,这里的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刚才在保安队司令部,已经安排人去工程司街三号打扫卫生,明天就搬过去吧。”

工程司街是日本人进占太原后取的名字,这条古老的小街原本叫做校场巷,小街上古树葱茏,浓荫蔽日,鸟语花香,幽静宜人。小街两侧坐落着一组仿清样式的高级别墅群。以前它们大都是阎锡山麾下重要文臣武将们的公馆私宅,日本人攻占太原后,则成了日军高级将领与达官贵人的官邸。第一军前几任司令官梅津美治郎、莜冢义男,岩松义雄,都曾在这里住过。澄田睐四郎、山冈道武、第一四四师团长三浦三郎、河本大作等,也都把自己的官邸设在这里。三号楼则是城野宏的前任谷荻和甲斐正志住过的官邸。

城野宏叮嘱绫子:“我们当初搬进来时是怎么样,就尽可能还原成怎么样。”

绫子胆怯地问:“我们能平安地回到日本吗?”

城野宏在太原工程司街住过的三号楼官邸

“回日本干什么?广岛、长崎被美国人的原子弹彻底抹掉了,东京也被美军飞机炸成了一片废墟。整个日本都被美国人占领了,回去做亡国奴吗?把你送回去让美国大兵强奸吗?”

绫子悲哀地哭起来:“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死,我也不怕。可是,我们的女儿才三岁呀!”

城野宏斥道:“哭什么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告诉你,现在全世界的日本人都生活在地狱里,只有太原城里的日本人,算是最幸运的了。”

澡还没洗完,城野宏已经靠在妻子的臂弯里睡了过去。

城野宏这一觉睡得好,简直是在偿还这半个多月来欠下的瞌睡账,从八月十四日的上午十点钟左右睡到了夜里十点钟,如果不是赵瑞打来电话,说出了“天已经塌下来了”的大事,坚持请绫子叫醒城野宏,他肯定还会继续睡下去。

就在城野宏坠入梦乡之际,同样在官邸里酣睡不醒的赵瑞,被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叫醒了。

电话是军部情报室主任岩田清一少佐打来的,通知他,全体保安队于八月十五日早上七点整,在东门体育场集合,听候军部点名。

赵瑞一听顿时睡意全无,他联想到头一天夜里澄田把阪井联队从榆次紧急调进太原,和秦良骥的部队争夺太原四周城楼,并在城内高大建筑上架设机关枪等蹊跷之事,马上感觉到情况大为不妙。原本根据阎日双方的默契,大批阎锡山的军队和行政干部以各种名目与方式,进入日占区接受日军训练与装备,并协助日军清剿八路军与共产党建立的政权机构,早已算不上什么秘密。可是,这样的默契也是随着阎日关系的变化而随时变化,并非一成不变。

秦良骥就经历过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待遇。

一九四二年春,阎锡山令秦良骥回太原,帮助汉奸省长苏体仁整改山西日伪警备队。他说:“如果你能利用这个机会掌握些部队,等到抗战胜利后,够一团编一团,够一师编一师,够一军给你编一个军,这就叫做曲线抗战。”

秦良骥回到太原后,与苏体仁见了面。苏把当时山西全省日伪警备队现状作了介绍,由秦拟一改编计划。到五月初,秦把这个草案送交苏体仁,苏说,日本军部尚未通过,需要和当地日本驻军研究才能决定。

不料,六月间的一天拂晓,秦良骥生病在床。睡梦中,日军宪兵队数十人突然包围了正丰饭店,闯进秦的住室,将他逮捕,同时将饭店两位伙计逮捕。在太原,凡是和秦认识的朋友,都被逮捕,共三十余人。经过二十余日审讯,严刑拷打,秦把他怎么来的情况向日本人一一说明,就又把他转移到坝子陵桥日本第一军军部关押。他一看这里关押有百余人,大部分是阎锡山派来做各种类型工作的人。一直到八月间,才被放出来。

秦良骥从日本人的大牢里出来,接着又进了日本人办的干部训练班,这个训练班由岩田清一负责,全省保安队及一切伪军,都归此人派到部队中的顾问官掌握。所谓顾问官,就是专门监视那些傀儡司令、副司令、指挥、副指挥等人言行的,稍有嫌疑,即行逮捕,并以通共产党罪名,用刺刀挑、警犬咬、活埋等等惨无人道的手段杀害致死。由此看来,阎锡山派去从事曲线工作的大批文臣武将,不仅人人头上戴上一顶黑不溜秋永远不可能漂白的汉奸帽子,稍有不慎,也是会牺牲的。

赵瑞立即起床,留下副官在家给各位师长副师长打电话,自己一溜烟先去了司令部。

不一会儿,各师师长和副师长像救火一般,也接二连三地赶到了。此刻围坐在赵瑞身边的这帮将领,除了秦良骥和汤家模,大都是三年前在净化村像演戏一样先打后降,随赵瑞过来的。他们在日本人的太阳旗下当了三年伪军,依照阎日密约,只打八路军,杀共产党,从未向阎军开过一枪,当然,也不和蒋介石的中央军作战。打打杀杀到了现在,每一个人都打成了两张皮。就在这年开春,阎锡山派赵瑞、杨诚等人的老军长温怀光秘密来到太原,委任赵瑞为新编第一军军长,辖秦良骥的第一师,李勃的第二师,汤家模的第三师;委任杨诚为新编第二军军长,辖段炳昌的第四师,何焜的第五师,邢震华的第六师。

赵瑞把岩田清一的电话通知一谈,将领们神经霎时全都绷紧了。眼看天都亮了还流泡尿,三年忍辱负重,岂不是前功尽弃,鸡飞蛋打!经众将领紧急研究,大都倾向于日军是以点名为借口,缴保安队的枪,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拿出应对主意,决定主要干部不参加点名,把现有保安队轻重机枪尽量留下,从仓库里弄点破烂货去充数。精锐部队也至少要留一半,不去参加点名,全副武装在营房待命。

秦良骥突然问道:“蔡雄飞那里怎么办?毕竟,他头上也还戴着一顶保安队副总司令的帽子啊。”

赵瑞说:“不管他。这家伙,连阎长官的命令也敢不听,等着去给日本人殉葬吧。”

杨诚担心地说:“他在保安队里的脚脚爪爪不少,要是有谁给他打个电话,他跑去给日本人一说,就坏我们的大事了。”

秦良骥说:“干脆,我派人去他家里——”以掌作刀,在自己脖子上猛地一比画,“把他干掉算了。”

赵瑞摇摇头:“阎长官凯旋荣归,肯定要杀几个大汉奸立威,姓蔡的,就是我们送给阎长官的最大的祭品。这样好了,你们抓紧时间,自行其事,蔡雄飞的事,我来处置。”

主意既定,众将领即刻分头行事。

杨诚和秦良骥立即化装出城,秦负责指挥城外营房阳曲县保安大队及省保安队军官学校的教官和学员。杨负责住在西山脚下的骑兵师和炮兵营,如果听到城里枪响,便从小北门和旱运门攻进城内,接应城里的部队撤出城外,然后趁乱攻占已有日军把守的东西两山,如进攻受挫,则马上南下与阎锡山派出的楚溪春先遣部队会合。

赵瑞一番调兵遣将后,司令部作战室里瞬间人去屋空。

他抓起电话,要通了蔡雄飞家里。

“雄飞啊,我是赵瑞,睡下了吧……对对,没事我也不打扰你了。八路军已经到城边上活动了,澄田司令官把驻榆次的阪井联队长调进城,现在阪井联队长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和我们商量城区布防问题,你这个副总司令,得来出出主意啊……好好,我马上派车过来接你。”

大约十分钟后,过道上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响过,门开了,蔡雄飞大步走了进来,看见赵瑞在办公桌后正襟危坐,开口招呼:“赵兄,阪井呢?”

话音刚落,躲在门后的两名卫士突然扑上前去,将蔡雄飞陡然放翻在地,麻利地用绳子反捆了手腕。

蔡雄飞奋力挣扎着鼓眼大吼:“赵瑞,你敢杀皇军的腰枪!”

赵瑞手一摆:“押下去。”

“姓赵的,你心狠手辣,不得好死!我蔡雄飞就算做鬼,也要剥你的皮,掏你的心!”一串骂声去远了。

赵瑞也跟着跨出门槛,坐在庭院里的小石桌前,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大约一个钟头后,他突然站起身,大步走进作战室,要通了城野宏家的电话,绫子说城野宏正在睡觉,赵瑞说:“对不起,绫子夫人,请你一定立即叫醒辅佐官,你告诉他,天已经塌下来了!”

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城野宏的声音。赵瑞把岩田清一的电话,以及自己的怀疑全告诉城野宏,但是隐瞒下了他和将领们的应对措施。

城野宏听罢大吃一惊,他郑重地请赵瑞放心,并要求赵瑞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千万不可鲁莽行事。他说他马上赶去军部找澄田司令官和山冈道武参谋长,决不会允许任何人干出这样的蠢事。

放下电话,城野宏立即飞车向坝陵桥驰去。